ALLEN專欄 / 誰理智誰瘋狂?從《地獄醫院》看精神疾病醫病關係的權力爭議

2015/05/02|
by Allen
文/ ALLEN

哥倫比亞魔幻寫實小說家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寫過一篇短篇小說「我只是來借個電話」(I Only Came to Use a Phone),內容描述一名女子的車子半路拋錨,搭上了一輛載滿安靜女子的巴士,想到目的地後借電話聯絡丈夫。女子在車上不小心睡著,醒來之後,她發現自己來到一間精神病院,才明白自己搭上了運送精神病患的便車,著急地向護士、醫生澄清自己不是病患,只是來借個電話,卻沒人相信她,甚至當她的丈夫接獲通知前來醫院,聽到醫生遺憾地表示他的妻子患有精神疾病,一直嚷嚷著要借電話,也接受了讓女子入院治療的「診斷」。

這則荒謬的故事,實則精闢地點出精神疾病、精神病患、精神病醫師之間弔詭的醫病關係與權力不對等,醫療人類學家愛蜜麗‧馬汀(Emily Martin)在「我現在宣布,你是個躁鬱症患者」(I Now Pronounce You Manic Depressive)一文中,便談到精神科醫師對於病患主體位置的強制賦予性,當一個人被醫師判定患有躁鬱症,他所有想辯駁的努力,反而會被視為更能證明他並不理性的證據。精神疾病的醫學理論建構了一套系統來定義何謂「正常」與「瘋狂」,但是這套標準在界線上的模糊性,反而讓分類這個過程充滿爭議。「病患」之所以為「病患」,來自於專業知識針對「精神狀況」的檢測與詮釋,但「醫生」身分的權威卻給予了「判決」單向且無法挑戰的效力,創造了一個被宣判者默認也不是、反抗也不得的兩難困境,在《陌生的孩子》(Changeling)與《隔離島》(Shutter Island)兩部作品都可見一斑,到了《地獄醫院》(Stonehearst Asylum)中,更能藉這層醫病關係的翻轉激盪出有趣的辯證與思考。

改編自美國小說家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發表於1845年的短篇小說「焦油博士與羽毛教授的對談」(The System of Doctor Tarr and Professor Fether),《地獄醫院》前半段忠實呈現了原著透過細節描繪所營造詭異與不安,甚至,在電影編寫的片頭劇情中,我們看到被帶到精神醫學課堂上被當作病例的女主角Eliza,無法抵抗地任醫學權威冒犯般地觸碰身體,只為讓她表現出歇斯底里症的病況,加上教授回答學生疑惑時的一句「就像每個罪犯都堅稱自己是無辜的,每個瘋女人也都堅持自己是理智的。」便明顯地帶出了權力關係的命題。接著,我們隨著實習醫師Edward的腳步,來到位於偏僻山區、Eliza所處的Stonehearst精神病院,在院長Lamb醫生的介紹下,看到一個醫護人員與病患共同生活的詭異景象。在這裡,幾乎所有的病患都行動自如、不受監禁,甚至可以自由地活在自己的幻想當中,特立獨行也不會受到懲罰。

於是,我們先是跟著Edward一同面對Lamb醫生的獨特管理方法所帶來的衝擊,看著病患在不受拘束的情形下安穩甚至融洽地彼此相處,他們雖不「正常」,但也無攻擊性,事實上,不把他們當「病人」看待,反而修正了過往缺陷的醫病關係;正視他們的幻象為真實,也就解放了對於理性和瘋狂框架上的狹隘。然而,當Edward發現被地牢的囚徒才是真正的護士、僕役和院長,恍然大悟檯面上的管理者其實才是真正的「病人」時,醫病身分的顛倒,連帶影響了對於雙方治療方法的評價:Lamb過去因為軍醫時期的陰影入院治療,在看盡院內不人道的治療方式後,決定奪權篡位來改變整體生態;而原本的院長Salt醫生,則是以強制餵食、挖掘恐懼、極端懲罰的方式來逼迫病患變成「正常」,但他所謂的「正常」,說穿了就是成為一副沉默的軀殼,方便管理處置。夾在體恤病人的瘋狂病患,和手段殘酷的理性醫生之間,Edward的兩難與猶疑,既反映觀眾當下的心情,也恰好呼應了精神疾病醫學錯綜複雜的爭議性──究竟什麼人能夠判定、以及如何分辨所謂「正常/理智」與「不正常/瘋狂」?當理性的「惡人」因不人道的作為被推翻,善良的「瘋人」又為了自身利益下手報復,誰瘋狂誰正常、叔善叔惡已經有如一片攪亂的湖水,再也辨不清了。

而當電影到了尾聲,在得知始終天人交戰、卻堅持自我良心的主角Edward,其實也是一名偽造身分、為愛逃亡的精神病患的那一刻,無疑是電影又一記重重的回馬槍──當那層被分類系統定義的標籤汙名被遮蔽時,我們才會以一個人最實際的言行去判斷他;倘若這個人是被認可的精神病患,他的所作所為究竟值不值得信任,就會變成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被疑惑和顧慮塞滿了空間。《地獄醫院》用Lamb以及Edward這兩個顛覆醫病關係權力位置的「病患」,精彩地批判了社會對於「異類」先入為主的恐懼與排他,卻忘了人的精神與情緒本有高低起伏,有激情有冷靜、有理性有感性,可是當「正常」與「不正常」的位置被清楚劃定,審判的權力又落入少數人手中,則等於是要人切割自我真實的情感,一切依照期望的標準而走,一有偏差便被排除。

本片對於理性偏執的荒謬,除了是對故事時空背景的呼應,也藉著Edward對Eliza的愛,敘說了幻想其實也可以真實,且瘋狂與理智並非對立、而是互為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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