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ck Kuo專欄 / 《第二扇窗》:河瀨直美的無與靜

2015/09/18|
by Jack Kuo
文/ Jack Kuo

你是否注定遠行?留我形單影隻?

倘若你離去,

我又該如何自處,

即逝之人其心也痛。

你是否注定遠行?

我必須前往那座遙遠島嶼,

但我必會想起你,

我將歸來,我必將歸來。

看完電影首先記得的是《第二扇窗》(Still The Water)的鋼琴配樂,以及電影裡杏子﹙吉永淳飾﹚所唱的離別島歌。兩者皆蘊含錯綜複雜的心情於旋律當中,搭配河瀨直美的靜謐影像,達到心靈的共鳴。離別島歌在影片裡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杏子得知母親將死而憶起她唱歌的片段,第二次則成了母親的死亡輓歌,而最終出現此歌是杏子凝望大海時所唱。劇情裡杏子曾以童真的雙眼目睹那些物之生滅,並伴隨母親走過生命將盡的歷程,在她稚嫩的外表下早已透析生死,讓人有些不捨。我看著杏子沉靜的面容,確認她明白生命的意義,她的歌音繼承母親的遺志,思念將永住於生者心中,死者是永恆的歸鄉。

電影以緩慢的節奏鋪排生命消逝的歷程,導演河瀨直美鏡頭裡的死亡不是意象,僅是生的反面。她毫不掩蔽地敞開死亡的姿態,我幾次不忍直視那殘忍的影像,羊的慘叫與滴淌的鮮血是那麼直接地在眼前搬演,求生意志變得輕薄,靈魂從肉體抽離。總覺得電影透過死亡將時間凝滯了,於是時間感被拉得好長。河瀨直美迫使人去注視死亡,殺羊拍了兩次,既真實又血腥,而影片裡界人﹙村上虹郎飾﹚迴避殺羊經過的話:「這還要持續多久?」暗藏我心中的膽怯,原來時間感的漫長是心理的恐懼,面對未知的死亡,人理不清真實的時間流動,像沉入海底快要窒息所做的最後掙扎,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死生必須相互理解,當人勇於凝視死亡的模樣,洞見靈魂出走的瞬間,或許才能理解生命的意義。

未命名

電影裡杏子與界人流露的曖昧情愫,帶給人純愛的氣息,腳踏車成了不可或缺的元素讓他們貼近彼此,看著同樣的景,迎著同樣的風,感受青春。這或許是河瀨直美在沉重的主題裡所賦予的溫柔,讓人從中覺察青春的美好,與熱帶植物互相映照,此刻他們可以毫無顧忌面對旺盛的慾念。然而,在杏子將全身的重量施予界人,最後跌落路面的情節,其所感受到的疼痛來自於心,河瀨直美又無情地將人拉回鬱結的氛圍。

人的生命終將逝去,肉體衰微,體溫冷卻,氣息消失。然他仍會以其他的形式棲居於世間,轉化成滿溢的思念與記憶,在人的心上留下餘溫。面對枯竭的肉身,難道就成為虛無了嗎?那些棲息於人內心的記憶能夠承載自己的悲傷嗎?河瀨直美的空鏡頭看似靜默無語,卻不斷拋出質問,其讓人靜看生命的運續,從萬物有靈論的信仰得到慰藉,從反覆消長的自然變化體現無常,學習透過各種途徑重拾遺落的核心記憶,內心深處的空缺自有安放的形體存在。樹縫與指縫交疊的陽光,宛若杏子母親死前的迴光,將人與自然緊繫在一塊,不再拘泥死亡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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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瀨直美於空鏡頭之外,透過杏子與界人的問話承接大人的感悟,藉此思索生命的去向,困惑凌亂的心情是年輕時期的懵懂,在不斷叩問內心的歷程裡,他們試圖面對未知的恐懼,釐清生澀難懂的人世,卻總是不知如何應對,或許有那麼一瞬間,他們好像懂了無常是怎麼一回事,於是靜靜地凝望大海,不用言語。我很喜歡電影裡杏子父親對界人所說的一段話:

「界人,海浪啊,會將一切吞噬殆盡,是很可怕的存在。而所謂衝浪,就是將遠方海面孕育的最後一道波浪傳續下去。…。有點像是和它合為一體,因為是最後一波,所以充滿了強大的能量,當你用全身去承續這能量時,有一瞬間,會感受到自己變成『無』。該說是『無』還是『靜』呢?總之包括自己在內,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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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海浪有時像面對死亡,片頭界人在一片漆黑的大海撞見浮屍,他感受到海的毀滅於是恐懼。死亡不是終結,是另一段的開始,杏子父親以衝浪比喻,死者化作一道浪遞給站在浪尖的生者,當生者全然釋放身心去接納死者留下的能量,將遁入新的視界。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片尾以龜爺爺的畫外音訴出生命的傳承,我們化作靈魂的視角去看有形之物,並心喜界人的成長,他不再懼怕大海了,大海象徵著情慾,溫柔地包覆他與杏子的靈與肉,不見眾生,唯有清透湛藍的生命光景,宛若宇宙創生的渾沌狀態,我以為這就是河瀨直美所認為「無」或「靜」的境界。海底氣泡揭示了生,同時也預示了死,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河瀨直美最終的留白,讓人揣想浮世的形貌,或許重來就沒有什麼是真實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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