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iot專欄 / 《心靈大道》:恐懼的殘酷,遲來的慈悲

2015/10/31|
by ELIOT CHEN
那是一九六五年,十二歲的青春正茂。他記得彼時夏日天光潑辣,還有些甚麼在暗中蠢蠢欲動的氣味。那氣味隱隱勾引,他於是從懵懂裡綻放,不但認識了自己身體慾望的歸屬,也吞食了一個男生吐露的諾言。不多久,他就驚覺濃溢的芬芳是一朵夜生的曇花。心神還沒醒透,所有眷戀沉迷已成昨日舊夢。

有些選擇不過是一時的面對,有些一眨眼卻已然半生蹉跎。

那張失約的臉,到底在歲月淘洗之後褪淡成一抹浮印。最初的種種惶恐迷惘,長期漠然壓抑下,像夾藏書頁的一片葉,乾腐的屍身。他把自己模糊成樣板生活裡一抹夢遊的影子。晝起夜憩,上班下班,規矩規律,日復日年復年,時光除了在他臉上鑿出紋路,把心情捏皺了點,並未慷慨地拉拔他離開疲累的迴圈。

他沒有被拯救,也沒有被年少的渴望遺忘。

跟每個徬徨的男孩一樣,李奧的故事並沒有特別令人慨歎,或值得同情。然而,一樣的歧途不一樣的遇見,也許就碰撞出無可預期的熠熠火花。但幸運與不幸運是一場擲骰子的遊戲,無關公平只有機率。你們相遇了,然而即便到了最後,卻都是站在傾斜的天平之上。

垂幕與朝曦,一個在心事的潮浪裡困頓欲溺,一個等於在街頭混吃等死。可能有那麼一瞬間,你們彷彿是投射進彼此眼瞳中的光芒,未來似乎被映顯了雛形輪廓。可是,就像夜途長路的兩盞車燈,光亮一閃而逝,然後就是緊迫淹漫的闃黑。一個存心一個無意,男人有所理想,男孩無所期盼,你們究竟誰也無法揪住誰。這場相逢,像一圈漣漪,擴散到後來只是走向了虛無。

結縭三十載有了吧,俗稱的珍珠婚。不明就裡的話,他倆的婚姻看來確實珠光溫潤。那是在彼此諒解的日子裡,細細慢慢琢磨出的滑澤。但,那是她沉默的犧牲(隱忍?)才成全他幾乎清心寡欲、一塵不染的生活。

可能你們套上婚戒之前已經達成共識,所以你們分開生活,分開就寢,甚至不在同一個房間。如此非常的常態,是他內心疏離的縮影,對現實的妥協同時又是最頑強的抵抗。對她而言呢?這樣算甚麼,是甚麼樣深刻(或病態)的愛才足以支撐她在空洞清冷的相處中煎熬並堅持下去?

他愛她,愛得客客氣氣愛得界線分明。她也愛他,卻是愛得與滿室無聲的寂寞共處,愛到最後連作為他的紅粉知己都不夠資格。婚姻始終是他掩飾真實自我的帷幕,而她只能悲哀地是守在孤燈底的一縷愁霧。

對別人對自己,他們都是不誠實的。他們在謊言的挾持下進行一場漫長的告別。他以為可以告別心底深處對自我認同的障礙,她也以為日子長了總會軟化(感化)他胸中塊壘。可是,他們都誤解了,告別不是逃避。兜繞一大圈才恍然頓悟,時光荏苒,他們原來不曾遠離過,不曾真正的平靜過。

如果生命終於只是徒勞,那麼,我們都是與之對弈的棋手,而它並不介意也不吝嗇給予我們一次次推翻(耍賴)殘局,另起新局的機會。

陌生的,依靠他人善意生存的男孩輕輕一針,雖然並非故意,汽球破了,他們也從自植的密林迷瘴裡看清楚了出路。

偶而,抉擇的痛苦來自於必須面對真相衰老而無力的難堪。外面的世界也許有很多的壓抑,但更多時候,是我們密室幽閉症般的恐懼將自己窒息。因為懦弱錯過了一次,半生惆悵之後,認清此番生命的疲勞原來是對於偽裝的懶怠厭煩。他不願再害怕再龜縮了。生命若還有勃勃跳動的追求的希望,他就沒有繼續停頓的理由。

就像我們的意志總是有所偏好而偏頗的,生命本來也不會是公平的完美局面。《心靈大道》(Boulevard)表達的,毋寧是現實世界或許殘酷,但我們對自己卻也未必仁慈。

一如已故的羅賓威廉斯,在身理心理疾病的多所折磨之下,選擇與病痛同歸於盡,而將慈悲遺留他所背對的這個世界。他說過本片是一部沉痛卻美麗的電影,但他卻為自己的生命寫下一個沉痛且不算美麗的結局。

然而,如果他真的累了,其實沒有誰可以要求他繼續強顏歡笑,取悅每一個觀眾。謝謝他所有付出努力過的電影作品,那些始終都會是貴重的記憶,美好的註記。

《心靈大道》(Boulevard)|2015 台灣國際酷兒影展選片

Dito Montiel|Robin Williams|Kathy Baker|Roberto Aguire

相關新聞

留言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