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翠蔆專欄 / 《心迷宮》:無處安放的是心事

2016/08/24|
by 孫翠蔆
文/ 孫翠蔆

《心迷宮》是中國導演忻鈺坤的處女作,背景設在中國某偏僻農村,以一樁命案為主軸,講述了村子在案件發生後牽連的一連串事件。導演在第一段就明確交代了事情的始末:村長的兒子與人起爭執,意外殺死了對方,他心生畏懼逃離現場。然而,第二天村裡人在後山發現的屍體已被燒焦,無法辨認身分,於是造成一連串鬧劇。故事採用多線敘事及拼貼的手法,亂中有序地說了一個謎中謎的故事,背景設在農村,既反映了鄉土的人情與荒誕,也捕捉到中國快速發展下,城鄉差距所衍生的諸多問題。片中充滿了生活的真實質感,以及不動聲色的黑色幽默,無疑又是另一部低成本(170萬人民幣)佳作。

本片以多人視角交叉比對,一步步將真相還原。這令人想到昆汀的《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或者吉田大八的《聽說桐島退社了》(桐島、部活やめるってよ)。多線敘事雖非罕見,結構與細節卻不好掌握,但《心迷宮》的妙處就在於骨幹既能自圓其說,細節也同樣耐人尋味。從不同角色的立場來看,事情完全是不同的面貌,這既能是一個謀殺親夫的女性寓言,也能是債務牽連的法律問題,還能是個弄巧成拙的純愛故事。劇中人對彼此的誤解、猜疑,甚至怪事發生時強作鎮定的反應,無不使人會心一笑。劇中人人都在求神,甚至事發前的死者也曾到廟裡燒香,然而荒謬的是,這些心思各異的角色求的卻都是同一尊神,正如他們不約而同都看同一個猩猩節目一樣,眾生在迷信、恐懼以及與動物相差無幾的本能上,似乎都是共通的。

封閉空間中的群像戲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在緊密卻又各懷鬼胎的人際中,一旦一顆石頭落入水中,便會激起無數漣漪,然而人心又是如此深不可測。村子的封閉性不只體現在地理上和人際上,同時也體現在警察的缺席中,雖然幾次有人提到報警,但皆被以各種理由否決,由村長負責調查這樁離奇命案,反映了農村對法治的畏懼,以及對傳統父母官的迷信。如果說《聽說桐島退社了》是由「消失」帶來的校園騷動,那麼《心迷宮》便是因「出現」而引起的鄉野奇談。一具無法辨認身分的焦屍就能驚動全村居民。這令人想到同樣以偏僻村落為背景的推理小說《謀殺村》(Tannöd),「人口越是簡單的小鎮,兇手越是不容易出現。」鄉里人際看似單純,其實最難挖出真相,因為人人都隱瞞一點,扭曲一點,誇大一點,人人心中都有愛恨、有偏袒、有謊言,真相就只能越來越遙遠。

《心迷宮》中角色皆是鄉里的普通人物,他們不是城市人想像的純樸的鄉下人,他們有自己的慾望、心思和盤算,但他們也並非沒心沒肺的惡人,看到自己的舉動為其他人帶來不可預料的後果,又不免感到罪惡。電影並沒有批判任何角色的作為,而是將其行為忠實呈現,讓站在全知角度的觀眾,冷靜看著關係的一步步瓦解。

急著讓棺材入土為的是什麼?無論知道多少,劇中人人都急欲埋藏真相。劇中母親勸懷孕的女兒不要追究丈夫外遇的事情:「妳為什麼一定要問出來呢?有些事情放在他心裡,像石頭一樣,壓他一輩子,他一輩子對妳好;妳要是問出來了,那個石頭,就搬到妳心裡了。」現實生活是否真的那麼簡單?女兒之所以被說服,反映的也許是劇中人物的生活哲學:將錯就錯,得過且過,至於那求不得的、忘不了的,就只能壓在心底當秘密。無論是將陳自立的枴杖丟進墳墓的麗琴,或者將獎章埋在荒地的黃歡,劇中角色皆在形式上埋葬了秘密。反倒是那早該入土為安的棺材,在人間幾番輾轉,最後仍然無法下葬,也象徵著角色們心上的大石頭。

電影最後,闖禍的兒子回到村裡,父子兩人在棺材前相遇,兩人皆惶惶然,心中堆滿了不能說的秘密,但同時又彷彿對彼此有了深刻的了解,一直想掙脫父親控制的兒子叫了一聲「爸」,父親沒有應答。這是全片最接近理解的一刻,台灣版的結局沒有父子兩人隔日到警察局自首的字幕,導演本來也沒有將結局那樣安排的意思,就當作沒有自首才是真正的結局吧,事情到此算是塵埃落定,然而角色們仍然困在自己的迷宮中,沒有指引也沒有亮光,只能猶如盲人一般,摸索著繼續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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