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2018 柏林影展 — 專訪《今天跳舞不打仗》山謬毛茲:我們都在跳狐步舞

2018/02/27|國際影展
by Buff
文 / Buff

第一次看山謬的《今天跳舞不打仗》是在2017年的威尼斯影展上。我還記得那天下大雨,是非常大的那種雨,大顆大顆的雨滴,砸到人會痛。我不知道威尼斯會下這種雨。因為太過突如其來,我差點放棄了《今天跳舞不打仗》的媒體放映。回想起來,倒也不是覺得幸運,只是威尼斯的氛圍令人難以忘懷。採訪時跟山謬隨口聊到,他也說在威尼斯的放映體驗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今天跳舞不打仗》以設計精巧的三幕劇形式,以一個家庭的小歷史來講整個國家的大歷史。山謬毛茲的狐步舞跟穆時英在《上海的狐步舞》裡那種幾乎等同死亡的狐步舞倒是有幾分雷同之處。不過,噠、噠、噠的狐步舞也許在電影裡繞了一個圈,觀眾卻不一定回得到起點。我們都知道,這只會是一場漫長思考的開端,或甚至,另一支狐步舞的起點,對吧?


能談談為什麼決定把電影分成三部分(triptych)嗎?


主要有三個原因。第一,我嘗試把電影架構成分成三幕的古典希臘悲劇。在這悲劇裡,英雄製造了他自己的懲罰,並對每個嘗試拯救他的人反抗到底。很明顯地,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行動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純粹的偶然性跟希臘悲劇裡所強調的命運般的偶然性是有所區別的。希臘悲劇這樣的結構是能傳達我的理念、我想說的故事的絕佳平台。


片中的每一幕我都嘗試用視覺描繪一個角色和他所生存的環境。例如,第一幕描繪了父親這個角色;我嘗試讓此幕看起來震驚、冰冷、令人不舒服,用了很多對稱和並置構圖、長鏡頭。描繪母親的第三幕就比較簡單、放鬆、溫暖、柔軟。至於描繪兒子強納森的第二幕,稍微漂浮在距離地面幾吋的地方,像一個在夢中遊走的藝術家的內心世界。


第三個原因,我想要帶領觀眾在電影中經歷一趟感情旅程。所以我告訴我自己,第一幕應該「震驚」,第二幕「催眠」,而第三幕要「感動」。在這樣的感情旅程中有某些圓滿且完整的東西,而把電影分成三幕的決定更能幫助我達到這樣的效果。


這過程聽起來非常像某種舞蹈、有某種韻律蘊含在其中?


對我來說,電影就是一種舞蹈。


我對強納森的第二幕非常感興趣,能談談您是如何思考這一幕的嗎?


我嘗試把第二幕拍成一種寓言(allegory),一種象徵性的事物,而在這寓言裡沒有特定針對的現實。這一幕有超現實的元素,而且像我之前提到的,它稍微漂浮在距離地面幾吋的地方。我之所以想拍成寓言,是因為以色列的軍隊不是由傭兵組成,它是由以色列的人民組成的,因此它反映「我們」。因此,透過軍隊這一主題,我可以談我們的社會。對我而言,我對於描繪軍隊生活的寫實層面是沒有興趣的。軍隊生活是以色列焦慮社會的縮影。


我知道自己在處理敏感話題,因為這部電影牽涉了軍隊,而軍隊在以色列被視為我們能從大屠殺的創傷中平復的證據。我想要讓觀眾看到這張照片的其他部分。



您希望這部電影在以色列接觸到怎樣的觀眾?


我拍電影是因為我需要去拍(I create because I need to),這是一種需求。這是我的生活,這是我在生活裡做的事。有時候考慮到觀眾,結果觀眾沒有來;當我不考慮觀眾,他們反而來了。這是我從之前的經驗中學習到的。


在我的前一部電影《黎巴嫩》(Lebanon)中,我談的是我個人的創傷(按:山謬毛茲曾於1982年參與以色列在黎巴嫩的作戰行動,時年20歲)。但當電影上映之後,我才了解以色列「製造」了其他無數跟我一樣的人。有些人的創傷後遺症(PTSD)症狀很明顯,例如你會做噩夢、無法跟旁人溝通、感到孤單等等,但還有更多的人受,姑且稱為「微小而沈默的PTSD」所苦。就像《今天跳舞不打仗》裡的父親麥可,他的症狀是好鬥行為與否定。他會做任何事來證明他其實「沒事」、身心健康,而他也會從此行為中獲益。例如,他會有很成功的事業、結婚生子、有一棟昂貴公寓、負擔得起奢華的生活等等;他會無所不用其極來隱藏他內心的痛處。從外表看,一切都很好;但內心深處,他的靈魂在淌血。當他無處發洩這種痛苦時,他就踢他家的狗。在以色列社會中有著無數的「麥可」,而導致這一切的原因是,大家(包括我跟其它無數的「麥可」)都是大屠殺倖存者的第二代。我們這個世代最大的問題就是我們不能抱怨任何東西。我的父母、我的老師們明顯地經歷了可怕的創傷,他們的身心狀況都不太穩定,而他們會一邊揮舞他們手臂上的數字(按:集中營時的囚犯編號)一邊吼我們這些被「寵壞」的小孩,我們這些在太陽、大海和大堆橘子陪伴下成長的小孩,我們有什麼資格抱怨?你知道嗎,一切都跟大屠殺扯上關係。例如,我上學的時候數學考了低分,我媽就會說「就為了這個,我從大屠殺中倖存下來?」(笑)


但當戰爭結束、我回家時,我還有兩手兩腳、皮膚上沒有燒焦的痕跡;這時候再抱怨,我媽就不能接受。她會說類似像這樣的話:「克服它、像個男人。我們是大屠殺倖存者!」所以,在某種層面上,我們這個世代似乎也變成了大屠殺的受害者。而這就是《今天跳舞不打仗》這部電影所要講的:關於我們一個世代傳給一個世代的創傷。我們都在跳狐步舞。每個世代都希望跳出不一樣的舞法,但就像狐步舞本身一樣,你繞了一圈,最終還是會回到起點。


您的下個世代呢?您的孩子?


我嘗試創造一些更具有普世價值的東西。因為有很多地方情況類似,更何況,人類情感是沒有地域之分的。我相信在以色列的人類情感跟其他地方的人類情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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