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宇專欄 / 深愛與其不滿:《淑女鳥》

2018/03/06|
by 王晨宇

文/ 王晨宇


「美國是個過動兒,有用不完的精力,但靜不下來。你不能相信一個靜不下來的國家。」看完《淑女鳥》後,腦海中閃過的想法之一是這句紀蔚然在《誤解莎士比亞》裡對伍迪艾倫乃至於美國電影的批評。這樣的聯想來自《淑女鳥》不斷快速切換各個生活片段的拍攝及剪輯方式,如此固然擴大敘事的幅度與增加細節的堆疊,卻也因其單一片段停留時間的短暫取消了情感沈積的可能深度。每一景、每一段的生活日常、每一個亟欲闡發的情感,都在一限縮的尺度內展演:歌舞劇的演出、克莉絲汀發現丹尼在廁所裡和男生接吻等等,都採取快速剪輯、跳過的手法,直截的擺入重點,一路「快進快出」直到最後的猛然黑幕。


《淑女鳥》的敘事節奏固然迥異於常見的電影/情感邏輯,然而一旦習慣以後,就會察覺這樣的感覺結構正是反映了一位不甘於留守故鄉與家庭的女子,在她新的自身已被造就後,對其前身的回望:試圖就著往事的浮光掠影,盡可能的打撈各種瑣碎卻重要的細節,轉身,反向追逐、拾起當初知道自己不得不捨棄的定錨之物。


如此的敘述方式需要被重新適應,就好像脫離了常態的平衡,有舒緩得帶著你一起呼吸感受故事的電影,也有選擇直接讓你看見故事的電影,前者例如《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後者例如《淑女鳥》。兩者的絕對好評當然取決自它們形式與內容的契合,但更有意義、觀眾也最在意的或許是它們的內容究竟說了什麼,而《淑女鳥》的敘述方式之所以可以充分被理解甚至可能不被覺察的原因,我猜想就跟它內容上一心一意執著刻劃、重現個人身世與家鄉之美的衝動有關,這股描述的渴望,正如同修女告訴克莉絲汀的,等同於愛的底蘊。


於是這部電影就在克莉絲汀和她母親對彼此的深愛與其不滿,兩個世代各自內心的糾結中達到極大的感染力與普世性。淑女鳥——知道父母對自己的愛與溫柔卻無法不飛離原鄉、面向夢想的少女,幾乎寫盡所有試圖抓住自己目標,同時又深切害怕傷害、切斷與他人感情羈絆的逐夢者心聲,以及受困於現實仍對子女擁有無限關愛與包容的父母,兩者的衝突和痛苦如片中淑女鳥與克莉絲汀兩個名字的選擇,共同構成一組最終必定被解開的矛盾結構。最終必然有解,因為父母的愛可以容納並允許子女如此的背離,戲裡戲外,這個事實成立時得以被確知,我卻無由設想這是怎樣的一種犧牲。我想起淑女鳥的母親,嚇人而溫暖。


然而,比對《淑女鳥》與現實衝突的差異,選擇讓步或許符合更多人的情境,我們終究沒有那麼衝動,將自己的夢想百分百的外放,拒絕所有程度的妥協,這又是另一種無法規避的無奈之愛與愛之無奈了。對照幸運而仍不滿足的淑女鳥,一邊揮霍著爸媽對她的愛一邊感到自私且虧欠的克莉絲汀,電影的真實和可能引起的欣羨、慶幸、感動、挫折、怨尤與遺憾,約莫皆在此。


「在那犧牲自己也犧牲別人,在犧牲別人又犧牲自己的眩暈中,不知道有誰能夠安然擠身於幸福天軍的行列。在那精神旺盛的年代,哪一個不曾夢想過歡樂的無限。隨著火車尾聲的離去而悠然出現的黑夜與海連接的那片遼闊,也許就是你安身的好所在。你將流汨的暮色一一收攬入目,一如你在記憶中收攬著母親的體溫。」


——郭松棻<奔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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