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祐恩專欄 / 《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與《阿拉斯加之死》的獨行圖景(下)

2015/04/14|
by 梁祐恩
文 / 梁祐恩

接續討論的是兩片中的性別意識。克里斯邁向《阿拉斯加之死》時才23歲,身體心理上都是個健康的年輕人,導演沒有忘記在克里斯旅程中點綴豔遇,但是克里斯作何反應?面對未成年少女的性邀約,克里斯完全像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連嬉皮友人都不禁調侃他是狂熱健身的修道士。一場和北歐女孩的巧遇,克里斯有些尷尬地迴避視線,接著才與對方半裸的身體擁抱。要說克里斯不近女色想來並不為過。雪兒的心理狀態相較起克里斯,可是變幻莫測。一部分源自於她過去和異性的交往經驗,讓她不敢輕信自己是個意志堅定的戰士(攜帶保險套求安心),不過她的女性直覺又不時警報大作,化為她孤立無援時的「世界最大哨音」。搭便車這件事對克里斯而言毫無罣礙,雪兒的內在卻絮絮叨叨:「我這下會被強暴分屍。」我們無法清楚了解克里斯的想法,只能猜測他對於人性始終保持樂觀,但假設克里斯的思維隱含了一種社會優勢性別的專擅呢(男性的他也可能遇上歹徒、性騷擾、或者暴力分子)?

行文至此,筆者想起一幕克里斯狩獵麋鹿、雙手染血時的暴力戲仿。他的口中維妙維肖地說著父親的語言,將妻子與母親降級為動物性的「女人」,克里斯甚至學習母親道歉示弱的神色。也許克里斯沒有意識到自己將獵人(父權)和戰利品(妻兒)連結的震撼力,透過在無人荒野中獵殺,克里斯扮演強大獵人全權主宰他的附屬品,切割煙燻以求食用的儀式。無論儀式效果如何,克里斯都深深被暴力的殘忍及一己之私所刺痛。他接觸到生命流動下所形塑的「浪費」本質。雪兒呢?「太平洋屋脊步道女王」的稱號並沒有使她在撞見一條響尾蛇或壯漢時減少驚駭,或許應該說之於雪兒,壯漢比叢林野獸更具威脅性。雪兒可以繞過響尾蛇、閃避灰熊、夜宿郊狼棲息地入境隨俗自我掩護,但是她血液之中對於成年男性的暴力反射永遠不會消退。家暴雖然平等地降臨在兩位主角的家庭中,相較雪兒對父親「拳頭三明治」的餘悸猶存,克里斯採取了更決絕的「退貨」態度。非但取消了父母的禮物、學費、關愛,還動用他體內潛在的冒險慾望,孤身在文明的邊緣地帶實驗飲食道德。

自詡為「極端主義者」的克里斯並非從未嘗試重返文明,影片後段,他進入一個頹靡沒落的城市,在啜飲調酒、身穿華服的辦公室男女身上,克里斯凝視著自己在體制中被分配的設定,那是他竭盡全力也要洗滌的虛偽和物化。克里斯其實也像凡人一樣受到歸屬感及娛樂刺激的吸引,然而就某種層面來說,他心中受到更為激盪的本能存在(與自然/宇宙合一?) 驅使,這股不可名狀的本能足以抵銷和人日常交流的衝動。最終他選擇了獨自前往北方。和電影《阿拉斯加之死》雷同,《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也不乏現實與臆想的交錯閃現,現代性跟荒原的平行剪接。雪兒纏困在「放棄旅程」或「沉溺傷痛」的兩條路中。最後她穿越了貧瘠凍土,沉澱出「現實的第三條路」(從起程時寫下「上帝是犯賤的婊子」轉化為「眾神之橋」隨順自然的選擇)。

兩部影片是否暗藏誇示「曠野之美」的企圖?嚮往自然療癒的都市人,懷抱一顆浪漫又魯莽的心靈,一腳跨入他們完全陌生的荒山野嶺,但是旅程真讓他們成為「更好的人」嗎?大自然又如何應對這一切思維?我想起荷索(WernerHerzog)在紀錄片《灰熊人》(Grizzly Man)中對於人與自然的省思,主角提摩西‧崔德威爾(Timothy Treadwell)愛熊成痴,最後與女友雙雙命喪熊腹。崔德威爾曾說世界應該是和諧的。荷索卻認為:「世界充滿混亂、敵意和殺戮。我始終難忘的是,在崔德威爾拍過的每頭熊的臉上,我沒有見過親密、理解和寬容,我只看見自然界莫大的冷漠。所謂熊的神秘世界根本不存在,這眼神只是懶洋洋地看著食物,但崔德威爾卻視灰熊為朋友、為救星。」理想主義者荷索如此看待灰熊人(人看人),灰熊人則視熊為友、甘心為愛而死(人看獸)。回到原本的議題,《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的雪兒因為太過接近響尾蛇(原著另外提到野熊、山獅、犎牛……),惹來虛驚一場。而基調飄逸的《阿拉斯加之死》在接近尾聲時,一頭覓食的棕熊上前嗅聞克里斯垂死的病體,最後棄他而去。獸類毫不保留地將這幾位獨行者當作外來侵略或獵物(獸看人)。大自然的優勝劣敗法則彷彿再度凌駕人類與心靈對話的逼索。這會是灰熊人生命結束時目睹的真相,獨行者們在文明邊界所洞察的「全景」嗎?克里斯在最後一段流浪生活註記:「快樂只有在分享時才真實。」也許長期的自苦和漂泊已經改變了克里斯,令他逐漸敞開內心,準備在人類世界中新生。可是克里斯再也沒能走出阿拉斯加(標題就叫Into the Wild),他與灰熊人的魂魄一同深埋於這個「最後的疆域」(TheLast Frontier)。

自然與人類之間存在的是分際抑或救贖?上述兩部影片無法給予明確的解答,而直白地使用「wild」為片名的《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主角勇敢地自荒野返回文明社會安身立命,然而這又代表她勇敢到足以原諒自然界最根本的獵殺慾望嗎?《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Wild)是一首清越動人的詩歌,而不是生存和犧牲的謎語。這是電影的成功,卻也是觀賞完本片後盤旋在我腦海的未竟感慨。(《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與《阿拉斯加之死》的獨行圖景(上)

※電影《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Wild)。導演尚-馬克‧瓦列‎(Jean-MarcValle)。瑞絲‧薇斯朋(Reese Witherspoon)主演。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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