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抑或救贖?《一級玩家》中的真假辯證

2018/04/09|電影作品討論

除了向過去各種電影、電動、歌曲至敬的情節與彩蛋外,《一級玩家》電影與原著小說最大的不同就在男主角韋德真的見到女主角莎曼珊本人於小說中是在結尾,而電影裡則是第二把鑰匙還沒拿到她就為了救韋德而半被迫的現身,如此的差異也表現在電影擴充的網友/朋友艾區、大刀和小刀身上,拿到第一把鑰匙後他們便不只是綠洲裡的戰友,更必須在現實中聯手打退創線企。劇情於是成為現實和虛擬的交織——要在虛擬遊戲裡獲得勝利,前提是你得先在現實中存活才行。電影刻意製造出的雙線結構除了觀眾可能不想從頭到尾都看著主配角以虛擬模樣示人的所謂實體化的需求外,更重要的其實是延續並強化了原著小說中的核心辯證:眾人這一切的闖關、解密、運用各種身處社會最底層為了逃離狗屎般的現實生活而在綠洲自然養成的玩遊戲秘笈以過關斬將,只不過是過程。真正的幸福、友情、愛情唯有在現實中方能覓得,所有過去虛擬的奮戰唯一指向的意義是成全了最後現實中兩人的約會。簡而言之即是創辦人哈勒戴最後對韋德說的:「只有現實是真實的。」



然而,這樣的結論雖然可能對許多認同於現實的人而言理所當然,卻有被再次檢視的必要。《一級玩家》裡的綠洲,是當真實世界已經變成一筆爛帳時,身處其中的悲慘人們唯一的寄託,而這樣的寄託再真實不過。不只是我們現在就可以設想,並且許多遊戲玩家每天都在實踐、體會的心靈真實、歸屬感的來源,同時因其科技之先進,它也是身體感官上完全的真實,而我們都知道,現實就是因此才對我們顯得如此重要:人與人之間實際的對話與接觸,才能導向精神和身體同時的滿足。也就是說,綠洲完全可以取代現實而讓人們在裡面徹底的活著,且對像韋德所待的拖車園區裡那些窮酸居民、社會邊緣人、零餘者而言,這是他們唯一能好好活著的方式。韋德在拿到彩蛋時的體悟、最後以人生勝利組姿態要告訴大家怎樣才算是好好活著而頒佈的第三條規則,其實是對這些認同綠洲而在最後選擇挺身相助來到末日星球的群眾信念的悖離,也是對過去的自己最深沈的背叛。



哈勒戴之所以抱持現實大於虛擬的想法,並對自己的大半生感到遺憾,是源自他在愛情與友情上的退縮,以及其後招致的寂寞、封閉;一開始視遊戲為一切的韋德在與同伴破關的過程中體會到一樣的道理,也在結局做出了相同的選擇,而徹底逆反自己來時的路徑與攻城前慷慨激昂的什麼「在遊戲中找到愛」的宣誓。遊戲對錯過幸福的哈勒戴與現在有機會掌握幸福的韋德來講是必須放下的逃避與作用在放鬆的緩衝,但當現實太慘大家不得不逃避以求生存的時候,卻是唯一的救贖:唯有在綠洲,貧富的差距可以以嫻熟的經驗破除,也唯有在綠洲,個體可以不再受限於先天的性別、長相、胖瘦,而得以自由選擇自己所想成為的樣子。如果必須生活於現實,那麼玩遊戲就是逃避;但如果遊戲就是唯一可行的現實,那麼玩遊戲就是救贖。



這也就是為什麼,《一級玩家》最感動我的地方,是當芬納蕾追捕韋德一行人時,一路上看到沿街充滿平民小孩揮舞雙臂操縱著遊戲角色阻擋創線企的畫面,以及韋德破解《冒險》彩蛋的時刻。前者象徵著底層民眾對於企業巨獸試圖複製現實的不公平處境、試圖破壞可以給他們幸福與自由的天堂,如此暴力行徑的最後反撲;後者讓我不禁聯想到的是駱以軍的<降生十二星座>,要破解「道路十六」,你得先往不存在寶物與出口的死路直撞,但找到的隱蔽的另一入口,卻通往人心所能藏有最幽微沈重的秘密情感……。彷彿回返了初衷,你就玩一玩遊戲吧,往不可能的地方找答案,往充滿所有可能的世界找生存。



後話(一):這樣說起來,韋德打《冒險》時說的「過程比最後的輸贏重要」,以結局言其實是巨大的反諷,如果過程比輸贏重要,你怎麼贏了女友跟朋友就忘了給你整個過程的綠洲呢。





後話(二):小說作者與電影編導會以哈勒戴和韋德代言最後的結論,如此「現實勝於虛擬」的概念先行,某種程度上恐怕是受到自身時代的限制,正如同他們無法想像現實被取代的世界,我們越來越能夠想像,並接受,大家都在玩遊戲而無所謂逃避不逃避和真實不真實問題的世界。





後話(三):美國作家大衛福斯特華萊士曾說:「小說是少數幾種寂寞可以同時被面對和減輕的途徑之一。藥品、東西不停爆炸的電影、吵鬧的派對——這些事物趕走寂寞,藉由讓我忘記我的名字叫大衛還有我活在一副沒有任何派對可以穿透或知曉的軀殼裡的方式。小說、詩、音樂、真正深沈嚴肅的性愛以及各式不同的宗教,這些是(對我來說)寂寞被允許、被凝視、被昇華、被處理的處所。」電影、戲劇、小說和音樂都是如此,藉著投映自身與將苦悶生活戲劇化達到凝視、完善自我,而在《一級玩家》中,如此的處所被代換成虛擬實境的遊戲。上述的矛盾扞格,意味著即便我們允許自己如此設想,奇怪的是大家仍舊只能理解一個不停沈浸在電影或電視或小說或音樂中的人,而以電影整體指向的結論,否定了一個全心全意打電動者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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