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影展閉幕片:《你的臉》你/我的故事

2018/11/24|電影作品討論

《你的臉》Your Face 2018



導演:蔡明亮



你的臉,我的故事。



最後一個長鏡頭,沒有人,沒有臉,沒有任何東西吸引人,那是中山堂的一角落。窗外進入室內的光漸漸弱了,只有一點點的聲響,宛如人聲,但那聲音很模糊,好像有人在講話,又好像沒有人。我看著這個鏡頭,想了一想。我們可能正在看建築物的臉,但我們在建築物內部,所以可能不是。那我們在看什麼?



從頭到尾,蔡導演用鏡頭特寫所有參與者的「臉」(面)。雖然不知道導演是如何跟素人溝通,例如,做鏡頭特寫的時候,他叫素人盯著鏡頭,還是可以說話、要不要說話,還是要談論家人、感情,或是談論時事之類的,又或只是保持沉默。不知道,在毫不知情的狀態下,筆者看了《你的臉》。



不知怎麼地,現在感覺自己跟蔡明亮的電影有點距離,即便看過所有劇情電影,以及一些短片,還沒去宜蘭沙丘看蔡導為期兩年的特展。或許是因為現在的電影都有點無趣,所以一踏進影廳,第一個鏡頭開始,立刻有新鮮的感受,加上又安排在金馬影展做閉幕片,所以,《你的臉》成就筆者一次獨一無二的觀影經驗。



那是一種舒服、自在、無憂無慮的感受。一張特大的臉投射在螢幕上,暗黃帶紅的顏色,背景是暗的,但可以微微看見被攝者後頭的牆是白的。我們看著被攝者的臉,他們的臉,他們的故事。人老珠黃,髮蒼蒼,眼茫茫,真牙假牙,或是打盹,或是說話,或是吹口琴。他們的故事,我們不解。



怎能透過一張臉去理解一個人?但人就是這類的動物。楊德昌導演的《恐怖分子》,丈夫對妻子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即便同一個屋簷底下,兩人的生活與心理卻有如此大的差距。李安導演的《冰風暴》中,一個家庭的狀態,宛如冰封凝固,非得經歷些風暴才能釋懷,將負面能量釋放。



蔡導如何找到這些素人的,除了李康生跟其母(在本片中做肢體運動者)外,他們是誰?他們的生活是什麼?如果沒有說點話,他們的臉豈能傳遞?我們凝視著他們的面孔,而我們想得知什麼?這也是個直白的提問。問自己:想看到什麼?為什麼要去看?我坐在電影院一個小時多,看這部片的用意何在?



對觀眾而言,我們的感受會很接近導演的感受。觀眾不了解他們,直視他們的臉,也不會有所感動。可能會,因為某個人的臉想起某個人;可能不會,因為覺得沒有什麼好看的。



我們必須假想一下:「我」坐在電影院,以導演的視角看這些人臉,同導演的視角。設身處地,同理導演而想,「我」看這些人的臉。觀察他們。他們老了,「我」也老了;他們沉默,「我」跟著沉默;他們講了一個好笑的故事,「我」笑;他們睡了,「我」也愛睏;他們哭了,「我」感動。這宛如鏡中的自我反照或投射,我們同蔡導演經歷了一段段面對最真誠的自我。



每位作者的「文本」,都會揭露自己的野心。在Olivier Assayas的新片《非‧虛構情事》(Doubles Vies, 2018)中,其中有位飾演作家的Léonard,都在自己的虛構小說表達真實的自我,因此,可以把外遇的火辣寫出來,但在現實生活,只能當個隱藏秘密的魯蛇。而我們看柏格曼(Ingmar Bergman),他透過演員與作品,跟自己面面相覷,揭露最真實的自己,與自己隔空對話。同樣的,蔡明亮導演即便不創作劇情片,透過紀錄片,也可以讓觀眾察覺出一些非常私密的心理世界,而觀眾本身必然會有些感想,我也是。



鏡頭再慢,也跟不上時間。慢是一時的,時間永遠走在前面。電影中男性多半不打扮、多半沉默;女性呢?口紅、畫眉、染髮、設計,甚至從衣領上看出精心打扮,殊不知導演只拍臉,但話一講出來,就婆婆媽媽嘮叨了好幾句,可愛不可愛!不時導演的聲音也傳出來,跟著問,跟著笑,那種接近生命的感受,才像是活著。看了電影,感覺有些鏡頭很久,但,也過去了。



蔡明亮電影傳遞的時間感,不管是從他的創作生涯來看,還是從單部電影去看,二十幾年下來,歷久不衰。而身為觀眾的我,也隨著他們成長。



你的臉,你的故事。



最後一個長鏡頭,「我們」坐在中山堂內。那是個昏暗的空間,空蕩蕩的,微光由外而內照射,我們看這中山堂內部的一角。這個視角,是種孤獨。蔡明亮導演給我們一個短暫的時間,感受屬於自己的孤獨。



《你的臉》用一系列的長鏡頭特寫素人的臉。對這群素人而言,導演近距離特寫人的臉,他們可能注視鏡頭,或是劇組的某個目標物,或是建築物的特定一個角落,那會是件尷尬、奇怪、不知所措,甚至可能帶來些微恐懼,又或是,這是莫名激發他們表演慾的契機,甚至可能因為太認真想注意鏡頭,反而讓自己累了、睡著了。



在短片《秋日》,導演邀請野上照代跟李康生拍片。我記得野上女士曾說過,這(鏡頭跟人)距離會不會太近了。然後,觀眾會看見野上女士有點不安的表情,兩眼時常聚焦在他處,或無奈地看著鏡頭,我想這是正常的,除非是李康生,因為他習慣這種創作模式,甚至可以說活在這種模式中。要一個人凝視「長鏡頭」,有一定的難度在裡頭,更何況,野上女士不是演員,而是當場記出身的。



鏡頭,是種侵入人世界的東西,鏡頭可以比喻成人的一眼,但它是的機械的、無生命的、陌生的。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一書中論述過,拍攝的一系列動作,都用類似於用槍的動詞來形容,而我們拿相機的動作如同用槍,對準目標,射擊目標,目標擊斃。如果我們用相機偷偷瞄準陌生人,會被罵被瞪,同樣道理。



安迪沃荷(Andy Warhol)曾經為許多人做過”Screen Test”(螢幕測試/試鏡),主要是演藝明星、歌手,也有素人,但每個鏡頭維持五分鐘以下,絕對沒有蔡明亮的鏡頭來的久;以前,安東尼奧尼也做過,或是去看他的《春光乍現》(Blow-Up, 1966)。再看Steven Soderbergh的金棕櫚電影《性、謊言、錄影帶》(Sex, Lies, and Videotape, 1989),透過不舉的男性攝影師拍攝女性的私人獨白,在私密的空間中,一種真實但難以言喻的慾望被揭露出來。又或是《偷窺狂》(Peeping Tom, 1960),性壓抑的男性攝影師對女性下毒手前,用攝影機另類侵入最隱私、最不願面對的人性世界。



蔡明亮沒有像劇情片那樣刻意,只是有意但隨意。《你的臉》中,被攝者他們主要都是有年紀的人,李康生的確會是最年輕的參與者,他的臉讓我的感覺沒有太大的差異,反而是在電影中,聽李康生講他跟他父親的事情,蔡導讓李康生說話,也許二十年來跟蔡明亮合作的拍片或劇場經驗,就這部電影的「台詞」最多,而李康生當最後一位被攝者,也像是理所當然的壓軸。



開場鏡頭,那位女士看著鏡頭,突然露出笑瞇瞇的表情,跟導演對談起來,她覺得這個場面很奇怪。也就是說,她看見的,導演本人、一台攝影機、攝影師、劇照師、錄音師、打光師等。對不熟悉這個產業的人來說,這個場景遠超出她的想像,反而感到不切實際、不自然,所以,演員的偉大便在這裡,必須在不真實的環境中,做出真實的演出。這種反差相對,是很難的,因此,入戲不入戲,都是一門學問。導演用這個鏡頭開場,是巧合,也是設計。



以筆者的淺見,最後一個鏡頭,假設我們坐在這位受訪者(被攝者)的角度,導演讓觀眾感受當時被攝者所處的樣子。試想:一個人,坐在那感受,安靜,無事忙,清閒,聽聽漸次稀落的聲音,看看光影,而我們的心思會飄到別處去,想著周末的選舉、想著準備搭的公車班次、想著一個人、想著一部電影。



導演當然可以讓觀眾經歷當下被攝者所處的樣子,那樣的話,眼前會是燈光、機器、一堆幕後陌生人跟導演本人,又或是讓拍攝鏡頭對準鏡頭,讓我們知道「我們正在做『看電影』這件事」,但這些事一堆導演做過了。



然而,蔡導獻給我們一次,屬於「攝影者」與「被攝者」的經驗。既讓自己被迫面對自己,也讓自己主動面對,這些皆是成就《你的臉》難能可貴之處。



圖片來源: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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