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伊安德森之「人生三部曲」/ 黑鮪魚DFW

2019/07/08|電影作品討論

前幾年臺灣上映的《鴿子在樹枝上沉思》(A Pigeon Sat on a Branch Reflecting on Existence, 2014),繼《二樓傳來的歌聲》(Songs from the Second Floor, 2000)、《啊!人生》(You, the Living, 2007),三者為人所稱「人生三部曲」。以《二樓》獲得坎城影展評審團獎,《人生》入圍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更以《鴿子》獲得威尼斯影展最高榮譽。

非常幸運能夠在臺灣看見該三部曲,以近幾年藝術電影院的發展,說不定還排不到這位瑞典大師的場次。多數的藝術電影院也被一些根本稱不上「藝術電影」的電影佔位,假借著「歐洲」、「日本」、「韓國」、「○○影展」等名號進入戲院,實質上,根本稱不上藝術,是商業操作出來的作品,缺少神來一筆,也就是電影最初帶給觀眾的驚人魔法。近來,筆者往往於電影院感到失落,便覺得在家一個人看DVD都比較舒服,看看以前的電影,還有很多作品尚未發掘。

為什麼說「排不到這位瑞典大師的場次」?該導演的作品缺乏明顯的敘事性,固定或隱隱的移動長鏡頭(《鴿子》是完全固定),用近似魚眼的廣角鏡頭構成深焦影像。更以超現實的敘事,使鏡頭與鏡頭、場次與場次、角色與角色跳脫一般思維。整體的設計,角色的外型聲調,場景的裝置,美術的調配,都跟寫實絕緣,此畫非彼畫,此影像非彼影像,他的電影到底是什麼?

三部曲皆缺乏主角,眾人物交織密網,角色之間的關係淡薄,觀眾常會想,這個角色跟那個角色有何關聯,疑惑之際便又進入了另一個不相干的角色,觀眾可能不停疊加自己的疑惑。只有少數角色貫穿全場,甚至出現在兩部片中,往往使人出神。此外,台詞清楚但又不清楚,重複如唱盤跳針,不明如隔空喊話,一個角色講過一次,另一個角色再講一次,然後又有個角色再講一次,往往單調的修辭,可以形容他的台詞「精鍊」,也可以形容他的台詞「隨興」。

他的電影可說是集小眾之大成。喜歡長鏡頭但不愛超現實的觀眾,跟喜歡超現實卻不愛長鏡頭的觀眾,以及喜歡深焦鏡頭但不喜歡特寫的觀眾,或喜歡特寫卻不愛深焦鏡頭的觀眾,同一屋簷下看這部片,電影播到一半,座席間露出層層不耐的嘆息,大家互相影響大家觀影的興致,結果在電影院大打出手,互相捍衛自己的藝術理念,搞得人仰馬翻,然後洛伊安德森的電影就播完了,誰也沒有看清楚電影本身到底在講什麼。以上純粹是筆者的猜想。

相對後兩者的《二樓傳來的歌聲》,其中有要角,是一位火燒家具店的老闆跟他的兩位兒子。其大兒子入住精神病院,原因居然是「寫詩到發瘋」。不解的父親肯是覺得難過與氣憤,到底為什麼因為寫詩而無法成了一個從事正業的人呢?後來了解,這位大兒子是開計程車的,但可能寫詩無法賺錢養家,又為了追求美學求取認同,也因此走火入魔,成了個病榻上的懦夫。

洛伊安德森的作品富有諷諭,以上的劇情其實表明了「詩的失能」,譏刺缺乏美學容忍、追求商業利益、官僚愚弄百姓的當代社會,甚至利用「千禧年」諷刺宗教的迷信讚揚,群盲使得宗教的信仰本質扭曲,而求願求了兩千年,社會好像愈來愈糟,但人民繼續求,積累的願望愈來愈多,也愈來愈低級、愈現代。

塔可夫斯基的詩意在於移動、流動;侯孝賢導演的詩意在聚氣凝神;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的詩意在生命哲理;泰倫斯馬力克的詩意在流動饗宴的視野;溫德斯的詩意在優美的運鏡;吉姆賈木許的詩意在娓娓的語言;阿比查邦的詩意在剪接的跳躍;洛伊安德森的詩意在於抽象的跳轉,富有啟示並激發自由、多重的想像,即便可能詰屈聱牙、語驚不休、顛三倒四,正也是作詩之法。

詩的美感,即「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空間、時間的立體創設,像是讓觀眾在框架中看戲,或者是看玻璃箱裡的標本。

空間上,洛伊安德森的作品如裝置藝術,他對重造現實沒有興趣,有著近似表現主義的發揮。深焦攝影,利用空間的每一角落;即便關了扇窗,卻開了門,更展延了另一度的空間;剪接時,前後仍互相聯繫,觀眾的思緒好比聲音的傳遞,是綿綿不斷的扣緊他所設定的母題,故重複的臺詞不斷出現。稍微由上而下拍的鏡頭,讓空間跟著扭曲,產生異狀,邊緣會模糊擴展,主體則是放大,構圖會更立體,遠的更小,近的更大,這讓固定長鏡頭發揮最大的效用。

空間屬靜態,時間是動態,角色便發揮計時的作用,他們的肢體、舞蹈、語言、吹奏、唱歌,皆是動態的節奏、時間的韻律。如果注視著時鐘裡的秒針,即便是一秒,也會感覺時間被自我意識延長。有一個明顯的例子,等綠燈亮時,看著紅燈的心理時間會比不看紅燈來得久。導演的母題聚焦在「人的生死」,人的一生感覺起來很長,但也只是蜉蝣如夢,到底是快?還是慢?理也理不清。

角色個個都是極度蒼白的面孔,肉身不是碩大豐腴,要不瘦骨嶙峋,他們鮮明的治裝,往往令人過目不忘。畫面上,導演置中角色,尤其是《鴿子》一片,角色動作更小、精緻、簡化,整部片也不會被一些瑣碎的人事物分心,場面設計更為凝鍊。

導演常用符號意象,引申角色人物個性背景,高爾夫球桿、西裝、龐克族、重金屬音樂、各種樂器、十字架、電話、水晶球、飛機等,尤其納粹的萬字符號存在於隱微,導演出生的時代正是二戰烽火烈焰,特別藉此諷刺不食人間煙火的達官遺族。基本上,《二樓》整部戲就是諷刺寓言,資本主義的貧窮富貴,消費主義的盲目跟從,宗教救贖的無理犧牲,全民宛如進入異時空,遭受蒙難,到底是自作自受,還是老天有命。

《人生》有一場戲,塞在車陣中的水泥攪拌工,打開車窗,對著鏡頭說話,說自己做了個可怕的噩夢。他夢到了一個家族宴會,因為氣氛煩躁,所有人都不說話,好似有特大的秘密藏在每個人心中。進入異地的攪拌工自我推薦,用拉桌巾的方式娛樂他人。不巧,他摔壞了所有骨董瓷器,這時桌巾被他拉走後,桌面上居然是兩個特大的納粹萬字符號。最後他被這個家族告上法庭求償,賠也賠不起,三位法官又是恐龍法官,自己的辯護律師居然只會行眼淚攻勢,攪拌工莫名地被送上電椅五花大綁。

這場戲呼應著電影「人生」主題,《鴿子》的第一場戲是一名男子在博物館裡看標本。「標本」大部分即是一種人為破壞,絕對不會對自然保育有幫助,攪拌工被送上電椅,其實就是種製作標本的過程,必先殺人,才能打模子、釘釘子。不合理的執法者即為製標者,看著這群人公然處理的觀眾,煞是可惡的,更何況導演還讓其中一名觀眾吃爆米花,又譏諷了當代看熱鬧的習慣。

「詩無達詁」,任誰都無法全面全能地解釋詩,難免解錯。筆者也無法完全理解洛伊安德森的表達,但觀影的途中,驚喜不斷,更認識了這位導演,才是電影最初的美感。即便重看《鴿子》,筆者發現非常有趣,也放心享受原先不敢觀賞的前兩部片。

人有各種面貌,導演展示了部分,觀眾可能與之同感,或無感。筆者有感而發,故作文發之。

洛伊安德森將百無聊賴的日常轉品成幽默趣聞,或是譬喻成歷史的汙點,是導演仁心之展現;以高度的美學要求挑戰當代觀眾,這可能算是導演作為權威的私心企圖,可能幽了自己一默。

圖片來源: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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