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龍貓大王

《男人真命苦》(男はつらいよ)也許是影史最苦的電影系列：這個系列自1969年至1995年製作了48部電影，後來又追加了一部重製特別篇電影，而在20多年後，2019年底還要再製作一部全新的《男人真命苦》電影。50年的光陰、50部真命苦的電影，為什麼《男人真命苦》能夠成為日本的國民電影象徵？這也許是個永遠難解的問題──難解並非找不出答案，而是答案實在太多了。

如果我們扣掉尚未上映的《男人真命苦 阿寅，你回來了》(男はつらいよ お帰り 寅さん)，以及第49集的特別篇，過去的48部《男人真命苦》電影，都是由昭和年代的大明星渥美清主演，他飾演系列男主角寅次郎。寅次郎這個角色，被許多人認為是《男人真命苦》這部長壽系列電影成功的最大原因。說來有趣，西方也有個長壽系列電影《007》，也是以男性主角為主，但是寅次郎比起詹姆斯龐德，可說是雲泥之差──龐德英挺、風流、在美女之間與敵人面前來去自如，女人想征服他，而男人想成為他。相反地，寅次郎長得寒酸、打扮土氣，沒錢、沒女友、更多時候還沒面子，女人常可憐他，而男人不想像他一樣被可憐。更糟的是，國際大間諜007一眼就能判讀敵我、看穿女人心，而寅次郎始終搞不懂氣氛，時常表錯情、會錯意，不知道自己早已被三振出局──命苦沒關係，至少人貴自知就好，但是數十年來，寅次郎總是沒學會這一課。

男性觀眾應該都會將詹姆士龐德視為心之導師，而將寅次郎視為前車之鑑。寅次郎不僅沒有外才，內才也半調子。粗魯、性急、還喜歡爭風頭做老大。路過攝影場地，還會手賤把剛拍好的膠捲底片抽出來玩；看到別人在吃當今流行的外國漢堡，還要嫌別人只會崇洋。寅次郎幾乎將人性弱點集結於一身，特別是男性的弱點。他唯一最在行的，也許是叫賣的功力：寅次郎是流浪日本各地的「香具師」(叫賣攤商)，他賣的東西無啥特殊，全靠他一張俐落靈活的快嘴，把垃圾說成黃金，用最通俗的口條打動來逛市場的平凡客人。

說真的，光看劇本，也許很難挖掘出寅次郎的魅力。寅次郎會受到觀眾的歡迎，全賴渥美清的專業演出。渥美從小不愛念書，最喜歡就是到寺廟祭典的攤販前，看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香具師畫虎爛。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叫賣，卻有一種在地的人間味，香具師得在短時間內吸引來往顧客的注意力，所以自然得把商品介紹得滾瓜爛熟、還要讓人感覺物廉價美。這些逗趣又忙不更迭的口條訓練，對還年輕的渥美來說，事實上已經是最紮實的娛樂圈訓練。多年後，已經成為大明星的渥美清，將這些童年養份，還原成一位充滿喜感的小人物。講起話來風趣輪轉，但在心儀的女子面前，卻又往往狗嘴吐不出象牙來。

我們不見得第一眼就會喜歡寅次郎，原因很簡單，因為他離我們太近了。如果說龐德是男人的終極夢想，那麼寅次郎就是男人的殘酷現實。導演暨編劇山田洋次應該隨身帶著小本子，把所有男人的缺點全記起來，讓他撰寫的寅次郎成為男人的綜合體。寅次郎太過真實，彷彿是紀錄片裡的真實人物而非虛構角色，甚至真實地有點虛幻：寅次郎平常威風八面、吵架不輸人，但在感情上，他永遠是最早退出競爭行列的旁觀者，像是「因為我太愛妳了！所以妳應該跟更好的男人在一起！」這種台詞，這麼多年來也不知道說過幾遍了。如此溫柔，好像不是大男人會說的話，但是真諷刺，許多男性觀眾總是在這句台詞前偷偷掉淚。

這個情場上的劣勢競爭者，偏偏是戀愛體質，為了戀愛可以遠走千里、不吃不喝還不工作，而且還能堂而皇之地開講自己的戀愛論：「聽好了啊，只要認定那個女人真不錯，接下來就會想跟她說話。是不是啊？再來就想多待在她身邊久一點，這種時候，感覺身邊的空氣都變得溫柔了。再來就會想著『啊啊，真想讓這個人更幸福啊』，為了這個人連我的命都可以丟了、死了都沒關係。這些感覺，不就是愛情嗎？」(第16集《葛飾立志篇》)看著畫面上一臉橫肉的寅次郎高談闊論，心中不免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男人就是這麼粗魯又纖細的生物，每一集《男人真命苦》電影都在重複這個矛盾的主題。每一集總是要讓寅次郎的粗心大意與恣意橫行製造笑點，然後在他似乎這次終於可以抱得美人歸時，再給他一桶無情的冷水。「被女人甩了的時候啊，就算你有千言萬語想說，還是絕對不准說出口。只要默默地轉身離開就好了，這才是男人啊！」(第21集《寅次郎 我自走自路》)你可以說這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明明被甩了還要裝酷，但你也該想到，男人在離開前把百般思念全埋進內心的痛，也只留給自己，這難道不是一種可悲的溫柔嗎？

這麼多集的《男人真命苦》裡，從北海道到沖繩，寅次郎全走遍了。麻煩的是，每部電影裡當他到了一個新地方，絕對會因緣際會地遇上新的戀愛對象──應該說是暗戀對象。《男人真命苦》48部電影的26年來，幾乎每一集都會請來當時頗受歡迎的年輕美女演員前來魅惑寅次郎。這些風情萬種的女性，包括淺丘琉璃子、若尾文子、長山藍子、木之實娜娜、桃井薰、石田良子、松坂慶子等等70至80年代日本影壇最美的容顏，都在這個系列裡，以各種身分出現在寅次郎的身邊，有的是多年不見的青梅竹馬(八千草薰)；有的是旅途中偶然認識的青春無敵女大生(吉永小百合)。她們有些對寅次郎的好意渾然不覺、有些儘管也心儀大叔，但是恨未相逢未嫁時。總而言之，她們最後都離開了寅次郎，前往更好的人生──寅次郎基本上是最佳備胎、還通常是最後一個備胎。

只有一位女性從未離開過寅次郎，那就是他的妹妹阿櫻。當年在《男人真命苦》影集版的製作階段，這個計畫暫名為「愚兄賢妹」。某種程度上已經揭露了寅次郎與櫻的關係：身為大哥的寅次郎總是闖禍，像個小孩子一樣，而身為小妹的阿櫻乖巧伶俐，總是負責收拾大哥的爛攤子，反倒更像是寅次郎的老媽。

飾演阿櫻的倍賞千惠子，也就此奠基了她在影壇溫柔堅毅的形象。就如同寅次郎在電影主題曲裡所唱的：「總有一天，我會成為讓妳驕傲的偉大哥哥」。哥哥還真會唱，「總有一天」，代表在那一天之前，寅次郎會一直一直為阿櫻帶來麻煩。可是從不抱怨哥哥的阿櫻，每次在大哥又落魄回家時，總會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完美的阿櫻是寅次郎的妹妹，自然不會是他的戀愛對象，而阿櫻的感情線在電影第一集裡就演完了──她嫁給了隔壁印刷廠的工人阿博。這讓完美的阿櫻在這齣長篇戀愛系列電影裡，成為一個完美過頭的聖女──沒人能向完美人妻出手。這反倒讓國民電影《男人真命苦》裡的阿櫻，變成了貨真價實的「國民妹妹」，每個觀眾都想要一個笑顏解語的阿櫻妹妹。儘管每部電影的美女來賓來來去去，溫柔賢淑開朗阿櫻的人氣始終不動如山，連帶地讓倍賞的戲路大幅縮減──數十年來她一直想演惡女角色，竟然無法如願，可見阿櫻的好女人魅力有多麼強大。

《男人真命苦》二十多年來持續著寅次郎的踏遍日本戀愛行，簡單地說，這個系列電影等同紀錄了二十年來的日本變化，你能在電影裡看到70至80年代的日本各地風景，像是有著千年歷史的熊本縣下城大銀杏、三重縣的湯山溫泉、世界最長木造橋的靜岡縣蓬萊橋等等名勝古蹟，至今都仍然存在。多年來，仍然有一些旅行社在舉辦《男人真命苦》聖地巡禮旅行。更別提寅次郎的故鄉東京都葛飾區，許多觀光客專程來拜訪阿櫻與叔父一家操持的糯米糰子店「虎屋」。總是抱怨錢難賺的寅次郎，大概也沒想到，有一天「寅次郎觀光經濟」竟然會這麼火紅。

《男人真命苦》何以這麼偉大，說上三天三夜大概也說不完，它是日本影壇一流美女的打卡機、它是20年日本社會變化的縮影、它是一張貼滿日本名勝古蹟大街小巷風光的地圖、它是天下男人的裝模作樣與誠懇真心、它承載了這麼多，說它偉大還略嫌謙虛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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