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擁有邊失去著 — 《陽光普照》

2019/11/23|電影作品討論

「有的愛像陽光傾落



邊擁有邊失去著」



岑寧兒演唱的《追光者》。寫詞的叫唐恬,年輕就得鼻咽癌。奮鬥生存著。





A Sun or A Son



電影《陽光普照》裡,每個人都無能為力,但盡可能把日子過下去。除了哥哥阿豪(許光漢飾)。他在電影中是那顆太陽,細膩體貼,眼睛澄澈溫暖,照(亮)著身邊的親友。他也是劇中最早離開的人,離開前的鏡頭給他一個很長的牆壁影子。再往前,他把房間整理得很乾淨,深怕麻煩別人。他洗好澡。洗澡完,他望著鏡子,用手抹去上面的霧氣,自己的臉從迷霧中露出一點點。



他爸爸叫阿文(陳以文飾),劇中有兩個兒子。不過別人問他有小孩嗎?他總回答:一個兒子。電影的英文片名是:A Sun,音同A Son,他心中的那一個兒子,就是如同太陽的阿豪。



光愈亮,表示有別處更顯黑暗。他心裡希望另一個兒子,在輔育院中關到老關到死。後來他真的只剩一個兒子。家中的太陽不見了,日子要怎麼過?



 



光影作畫也作戲



「攝影」的希臘字源,意即:用光畫畫。光與影是一體兩面,善於攝影的鍾孟宏(中島長雄),光影更是他電影的戲路精髓。這次更把人物角色內心刻畫,也當電影光影運用。比如:親兄弟阿豪與阿和,就像佛祖把紫霞與青霞變成一根蠟燭的燈芯那樣(詳見《大話西遊》),彼此都因對方而有陰影,卻也互為對方的光。



這部片中另一個表現很好的演員:劉冠廷(飾演菜頭),《花甲男孩轉大人》中那個可愛土氣的大男孩,這次表演平靜,卻給人不寒而慄的壓迫感。出獄後的阿和,慢慢成為妻小的陽光,但菜頭卻是甩不掉的陰影。洗車鍍膜場,一排排冷冽的白光燈,在車體上映射成魔幻的空間。兩人在車內,淡淡的幾句應答,彈煙灰,喝咖啡這些動作,比拿槍威脅更讓人恐懼。這是中島長雄作畫的方式,也是鍾孟宏作戲的方式。



 



獨白的戲



對手戲精彩先暫略。這片每個人至少都有一場極為精彩的獨白(戲)。長鏡頭的獨白,因為前後剪接的鋪陳,所有觀眾都會被獨白給揪著心。



除了洗車場菜頭出獄後第一次出現,他最精彩的獨白,就是在公司外陽台(與陳以文)那場,出獄後染一頭金髮,面無表情地點破陳以文來意,講他入獄前後家中變故。讓人同時覺得他可惡卻也可憐,難以定義的情緒。



阿豪(許光漢)的是在陪郭曉真(溫貞菱飾演)等257路公車,講司馬光故事的那一場。這個看來是講歷史故事,其實後來大家才知道這是他的內心獨白。微妙的事,阿豪的一些內心想法,是在他走後,透過郭曉真的嘴中講述,阿豪的家人才知道。



所以,郭曉真最重要且精彩的獨白戲,就是在告別式後,與陳媽媽(柯淑勤飾演)的這場。溫貞菱這場獨白,是影片前後半段,光影交界處的關鍵過場處,更帶出片名《陽光普照》的寓意。訴說時的影像、剪接、音樂,細微精彩。



溫貞菱回憶與許光漢兩人去逛動物園,有一小段他們在動物園走路,一開始出現的影像是兩人背影,音樂是緩慢的法國號,有點曖昧與哀傷。這時在講兩人認識的經過,以及有點微小的火苗。後來,同一段路,影像鏡頭換兩人正面,音樂是鋼琴,小小欣喜雀躍形於外,溫貞菱走路時伸手牽了許光漢的手。



影像跳回現在時空的殯儀館,陳媽媽(柯淑勤)側頭問:你們是男女朋友嗎?



溫貞菱說:我不知道,我一直希望是。



陳媽媽自己獨白的戲,我認為是在醫院走廊,與小玉阿姨(尹馨)那場。之前她出現的鏡頭,感覺刻苦地維持這個家,或在幫阿和收拾各種爛攤子。這場戲她想跟尹馨商量。讓小倆口結婚,小玉才能去會面。尹馨問,阿和是個怎樣的人?他都不曉得,如何把小玉交給他?柯淑勤開頭從阿和四歲,喜歡她騎腳踏車載他,都不肯下車開始講起(也為結尾埋梗)。最後說阿和這樣的狀況,怎麼可能讓人放心,但至少有我陪你一起不放心。



陳以文最經典的獨白,就是與柯淑勤走陽明山步道後,在山上的那場。陽光在聽者柯淑勤臉上,獨白者陳以文逆光,看不出也聽不出他講這段話的真正情緒是什麼。這段獨白,轉折他認同了阿和這個兒子(真的是一個兒子,阿和成為那個「一」)。也讓所有人(包括觀眾)對於菜頭所帶來的威脅壓迫感,蒸發殆盡。很難定義陳以文的言行是光還是影。



 



聲音的戲與突梯破格



別以為鍾孟宏厲害的只有光影。他的電影,聲音也很厲害(包括配樂與主題曲)。阿豪告別式那場戲,公祭,鄧安寧(補習班老師)的臉特寫,接著換尹馨的臉特寫。然後接腳鍊的聲音,這時會開始想媽媽、小玉、小玉阿姨眾人的心情會是什麼。鏡頭才緩緩從地面帶到腳鍊,阿和請假來參加告別式。這也是他出事後第一次與小玉碰面。這腳鍊聲很揪心。



阿和在輔育院中,一進去就與室友打架,在院中主管要求寫悔過書的那場,衝突雙方兩人互瞪,心裡氣憤難消。這時有隻蒼蠅,在兩人的臉上傷口附近,環繞飛行,想沾舔傷口。蒼蠅的嗡嗡聲,不但緩和緊張衝突的氛圍,讓觀眾突然在緊繃氣氛中突然笑出來,也反襯出失去自由的情境氛圍(蒼蠅都比人更可自由移動)。



有些聲音是讓觀眾更入戲,細膩幽微難以察覺。有些聲音,則是刻意破格,製造詭異的違和感。特別像是輔育院中結婚的那場戲,民政公務人員協助兩人在文件上簽名後,突然冷不防地,拿出拉砲,砰的一聲,所有人(包括銀幕前觀眾)突然被嚇一跳,卻也忍不住笑出來(本來氣氛是非常嚴肅凝重)。



還有像是郭曉真在回憶阿豪與她逛動物園時,講述時的心情應該是凝重的,但在這場回憶戲中,突然黑猩猩往前衝,在玻璃前撞一下,咚的一聲。這聲咚,出現在回憶阿豪感性話語中,非常突兀,但鍾孟宏有幾處像這樣看似破壞當下氛圍的聲音,事後回想劇情,反而是個清楚的記憶點,讓往前與往後的影像及聲音細節,出現明顯的反差。

 



車與在路上移動



鍾孟宏的電影,都離不開車。或者說,車,是他電影的重要元素與重要空間(場景)。除了或許是因為他商業廣告,很常拍汽車,也很會拍車以外。車的確有其電影感。人關在車體裡,好像正要前往某處,但身體哪裡也去不了,關在裡面,人與人的關係,就開始會有戲劇化的發展,好像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外面流動的風景,變成內心風景的投射。



車裡的人與人關係,可能深可能淺,一起在路上的時間可能長可能萍水相逢。有時候方向盤是為別人而開,但最後可能人都下車了,還是只有自己一人,還是要替方向盤決定方向。



《陽光普照》的陳以文,職業是駕訓班的教練。一輩子教人開車,一輩子教人打方向盤,自己卻沒車開。要別人「把握時間,掌握方向」,在阿豪離開後,才真正面對自己的人生,其實沒有方向。握住方向盤,也不知道去哪。唯一握方向盤,自己決定做的一件事,是一個很殘酷的決定。





除了汽車,片中還出現機車(片頭,大雨中砍人前的機車戲),還有腳踏車。特別是片尾,阿和騎著腳踏車載媽媽(與媽媽說的四歲故事,載與被載著的角色互換),媽媽在移動間,看著樹梢中的陽光灑落與光影。



為人父母者,常想著幫孩子引一條不錯的路去走。但這中間可能有很多的不理解,甚至衝突。有一天突然發現,孩子走出了自己的路,無論好壞,跟著一起看路上的風景,試著去接受,這是一種為人父母才感受得到的體驗與功課。



 



這不是一個讓人快樂的電影,但很奇怪,看完也不是會心情不好那種。而且會幽微地充滿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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