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遊戲》一場以他者為對象的遊戲

2020/01/18|電影作品討論

《真實遊戲》Based on a True Story 2017

導演:Roman Polanski

本片改編自法國作家岱芬德薇岡(Delphine de Vigan)的小說,由法國名導演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撰寫劇本,導演則是波蘭大師羅蘭波蘭斯基。

最早看這部片的時候,其實是作為編劇的阿薩亞斯吸引了我,而不是波蘭斯基。筆者看遍了臺灣找得到的阿薩亞斯電影,包括當年來臺拍攝的紀錄片《侯孝賢畫像》。反倒波蘭斯基的電影是陸陸續續、間間斷斷接觸的,而且我最早看的波蘭斯基電影居然是講述兩對家長調解小孩糾紛的《今晚誰當家》(Carnage, 2011),自然而然植下一些偏見,看著四位著名影星扮演家長鬥嘴,實在不是電影入門學。如果我先看了《反撥》(Repulsion,又譯:「冷血驚魂」),也許事情會有所改變,只是《反撥》比我早出生了三十年。

本片故事講述一位以精神病母親為題而紅極文壇的女作家岱芬(Emmanuelle Seigner飾演),為下一本新書寫作,她想要跳脫以真實故事為改編的故事,重新塑造一部虛構的小說,卻碰到了瓶頸,而一名神秘陌生的女子艾拉(Eva Green飾演)不請自來。兩人有了出乎意料的友誼,彼此交心,發展快速,甚至同居互助、腳色互換,兩人的妝容、衣著、髮色或是行動都同化了,進而發展到其實這名陌生女子是女作家自己精神上的幻象,並非存在的個體。最後她寫出版的新書,便是講述這段虛構的他者進入自己真實生命的短暫歷史。

雖然整體故事感覺起來如同一部陳腔濫調的心理懸疑類型電影,又缺乏應有的驚悚氛圍,而且波蘭斯基應該也不曾打算做出特殊的戲劇效果,像自己早期的電影一樣塑造截然不同的意境,正因此,整部片的看似貧乏、無勁道又絮絮叨叨的前情提要與故事發展下,卻有個令我感到著迷的特色,那就是「遊戲」這件事。雖然中文片名取自中文小說的翻譯名,想必可能是受到改編史蒂芬金小說的電影《戰慄遊戲》(Misery, 1990)的影響,那就可能成為一種純粹的偶然與誤解,讓我的淺見化為絕對的烏有。但我會形容這個偶然:「一則命定的巧合」。

一位好作家會做一件可能無關痛癢,又可能令人愛恨交織的事情,那就是玩文字遊戲,製作無形的文字迷宮、想像連結,好讓他的作品可以多添一番賞趣,又或是自我浸淫的玩味。換言之,符旨、符徵配對之間,他必定會選擇適合大局的巧思,以提煉作品如金黃蜂蜜般的精純,使人陷入陶醉之中,久久不得自己,卻也可能因此甜膩過了賞味期,感到疲乏無力、木訥失味。

《真實遊戲》整部電影不管從作品本身的故事來說,又或是拉到現實層面來看波蘭斯基的創作生涯來看,的確相對枯燥許多,也許對阿薩亞斯來說,也難以避免這種職場老江湖的蹈襲故常,他的《蜂起雲湧》(Wasp Network, 2019)像是個明顯的例子。但蹈襲故常真的是江郎才盡的作品嗎?如果是有意為之的「蹈襲故常」,那就會有些不太一樣了,又或者是,利用自己的缺點稍微戲仿修飾一下,也許就成為了一部傑作。

讓我以兩個私心的遊戲,來向各位呈上自己的一個淺見:

本片的開端是出現在作家的簽書會,因為一探作家芳顏的粉絲源源不絕,猶如昏天暗地的烏雲壟罩在作家的天頂上頭。那些粉絲雀躍地呈著自己買的書本,到作家面前,歡欣的自我介紹,不免讚美印刷品的美妙。他們恭敬的、有禮的、表面的請作家,簽下自己的名字。

作家打開內封印著自己拙著書名的那一頁,在空白處,簽下自己的名字。再提起精神的將書送回給他們,不免以虛假的微笑感謝這名粉絲錦上添花的口才。

疲倦的作家非得將簽書會喊停作罷,這時,一名美妙的女子出現,像是黑夜中步履著點點滴滴的貓,以她難以避開的存在,向她要求簽下最後一本書;爾後作家馬上受邀去參加派對,她也只想趕緊逃離群眾,卻在離開之時,發現這名美妙女子同在派對之中,躲在廚房內靜靜喝酒,作家向她道歉沒有簽下最後一本書,並開始與她交談。

那名女子叫作艾拉(Elle),Elle又是法文中的代詞「她」,這是本片的第一個遊戲。艾拉(Elle)表明身分的看似只有一位女子,但又表示眾多的女子,如同那些簽書會中出現的女性粉絲,或是作家收到的粉絲信件。那些女子以期待的口吻向著女作家訴說:我真的好喜歡妳的故事,像是看見我自己一樣。但不只是女性有粉絲群,男性的粉絲則會說:我的某某(「她」)也跟你故事中的主角一樣。女作家的故事發展來源,也是「她」,此指的是過去書中的主角,包括有精神病史的母親,當然,作家平時觀察、分析各種女性人物,以準備作為未來或現在的故事主角,也將成為這個「她」。

本片的第二個遊戲,女主角的名字叫岱芬,書寫自己精神病母親的故事獲得眾多粉絲與重大成功,自己也是兩位小孩的母親。《真實遊戲》的原著作者,也是岱芬,她有部書以母親原型為故事的小說《無以阻擋黑夜》,自己也是兩位小孩的母親,而《真實遊戲》說不定就作者創作空窗期/醞釀期的真實寫照,她將焦慮化作他者,成為生命中的一個虛擬朋友,原本也只是腦中相對的聲音罷了,那個人就是艾拉(Elle)。(中文翻譯小說中直接以語音代稱為 "L")

然而,當作家久久無法下筆寫作時,她打算構思的角色希望是個虛擬人物。她持續飽受匿名信件、網路留言、讒言等媒體的人身攻擊,因此她拒絕寫出自己私密的故事,可能涉及家人、自己或任何一位親戚,但她沒有辦法做到這件事。她一直避免讓自己作出聯想、參考,所以停筆了近三年之久,因為她真的找不到任何原型。出乎意料之外,她發現了虛擬的人物艾拉,是友是敵的對象,沒想到竟是自己對現實、虛構之間產生的焦慮,這個焦慮成了原型,而這個原型居然是自己。換言之,到頭來一直疲於躲避自己生命的作家,卻還是以自己的生命書寫出最虛幻的、摸不著頭緒的小說。

故事最後,復出的作家以新作《真實遊戲》重新登上紅榜,又是一場暢銷巨作的簽書會。一名戴著眼鏡的女子高興的跟著作家訴說自己的閱讀心得,如同開場一樣,並請求簽書,而她說出自己的名字:岱芬,跟您一樣,我們都叫岱芬。

再簽過無數的書本內封後,經過無數次像是調閱圖書館書籍的制式程序後,她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是艾拉(Elle),她又出現在自己面前了,再度吸引自己的目光。

回過神來,作家看向眼前的一名紅色捲髮的、陌生的年輕女子,卻以無聲的樣子出現作家眼中。

艾拉消失了,出現的卻是這名完全陌生的女子。

作家看著她,接著她的書,欲簽下,「她」的名字。

電影在此結束,羅蘭波蘭斯基的名字出現在既是書名又是片名的標題底下。

電影中的岱芬跟艾拉,基本就是一體兩面、兩相互補。真實的作者與虛假的他者,又或者是,真實的他者與虛假的作者。

岱芬,一位暢銷作家,卻是失職的母親,正處於創作的瓶頸,公私生活難以區別的狀態,一眼看出來就是個生活平淡無味的單身女子,路上看見他,就像是看見一名普通的路人。艾拉(Elle),一位總是替名人寫傳記的無名作者,一位富有性感魅力的女子,任何時刻都保持絕佳體態、工作效率,連讀一段網軍的留言也可以富有戲劇張力,有著強烈穿透螢幕的存在感,讓那段粗俗的留言更顯惡毒。

只有完全了解自己的幻象,才能製作完美的真實遊戲。讓所有的讀者以為幻象是真的,而以最真實的呈現形式──文字印刷品,將這個幻象詳實的記錄下來,更立下一個悚動又無趣的標題──「根據一則真實故事」(based on a true story)。那則故事就是作家的真實故事,她與她的幻象共處的一段時光。當一本小說被冠以「真實故事」之名,那真的就是真實故事嗎?是改編的?還是原創的?

真實跟遊戲本是矛盾的兩者,前者是無趣的、讓人排拒的,後者是有趣的、吸引人的。那「真實遊戲」,到底是洛陽紙貴的?還是了無新意的?

神奇的是,這部片完全隻字未提任何跟文學相關的理論,甚至沒有指涉任何一位作家,純粹的推演兩位女子的相遇與膠著。簡言之,電影本身就是創作者的焦慮與不安,當將這個焦慮化為遊戲對象之時,想像力突然如奔放的狂馬,不停的書寫她自己的焦慮,描繪這位謎樣的人物艾拉,甚至與她共存在同一時空,這則「根據真實故事」的故事,有故事,也沒有故事;有內容文本,也沒有內容文本,因為她就是文本,而她又是作家本身。當作家的故事獲得廣大群眾的共感,可見有多少人活在同樣的焦慮之中,又或是自己的幻想世界中有廣大群眾的支持,既是自己批評,又是批評自己。

觀眾像是在作家的腦子打轉似的,不停浮現兩位女子之間的差距與詭異的行動模式,進而塑造截然不同的生命情路,即便小說隻字未讀未寫,也寫好了。無關暴力或心理懸疑,就像嘔吐物般,只是可能需要清理,但清理過程將會非常困擾,因為胃酸腐敗的異味,又骯髒泥濘的異色,所以,催眠自己,將嘔吐物變成豐富多姿的舒暢釋放,這就是遊戲,一場真實的遊戲,而且擁有完美又毫無破綻的遊戲規則。唯一的破綻只發生在於讀者沒有投入的時候。

圖片來源: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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