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人生》:告別是為了把回憶好好的記住

2021/01/25|電影作品討論

文|Eliot Chen



「生命是一幕幕日子風景的推播,有人必須一扇屋窗,有人卻需要一面車窗。不論哪一種窗外光景,除了路線曲折或單純,迢長或匆短,我們其實都一樣,不曾或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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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以為生的石膏礦廠倒閉,小鎮一夕之間瓦解,丈夫病歿,白靄靄的冰天雪地裡,芬恩揀拾了些什物,開著車,頭也不回地就奔上無盡的公路。



本來以為那是一趟療傷的旅程。



是誰說時間是最好的藥?就像距離會深刻思念,難道時間就不會磨深疤痕?有些傷改變的是外在,有些卻是摧滅五內。



她停不下來。日升月落,人來人往,一地飄過一地,一處駐過一處,她睡的不多,想得太多。她盡力把握每一次短暫的兼職打工,但日子漫長得就像連綿不輟的山脈,總是會將她掃趕往滾滾煙塵風沙之中。事實上,是她自己也不能真正的停留。一如只有在那冬寒夏悶的車廂裡她才能稍稍淺睡。



停留,就像靜止。靜止的狀態,讓一切不斷放大,擴張。



她不能就愣愣杵在原地被網羅,被吞噬。可是,沒目的,不尋求什麼,卻只是走得再遠,其實仍未曾離開須臾。她依然浸泡在滲著血水的創口。不一定是麻木,但她也許真的想忘掉自己一下,忘掉那還細細啃著心頭的疼痛。所以,她將自己扔進週期性的工作裡,在荒涼漠地、漆黑夜途不熄火地駕著車前進,但並不趕路,在夜半篝火邊傾聽一樣流連在路上的人們的故事,在旭日初曉的清晨迎著如綢薄曦漫步,在森林裡抱樹,山巔頂吶喊,裸如蜷在胎水裡的嬰兒般浮漂谷溪清流⋯⋯



移動就是活著。雖然活得那麼蒼白瘦削,那麼灰頭土臉。可是活著本身是啥模樣,究竟不是誰有資格,或需要去置喙的。任何文化底細,什麼社會現實、信仰主張與秩序原則,都必然會有多或少不被馴服的、不願被定義的。不斷移動是她的選擇,不要過度的協助是對她基本的尊重,而其所衍生的種種不合時宜、不受制約,甚或在親人眼裡看來的冥頑不靈,都是她真正踏實而自在的樣態。慟失摯愛,一個空洞的房子永遠不會是一個家,而一輛可以讓她吃喝拉撒睡的廂型車才更像是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或許,她並非全然漫無目標,移動就是她的「找到」。找到生活能持續下一步的驅動力量,找到一個不會觸景傷情,敢獨自回去的「家」。



那首民謠唱: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無論被稱為「游牧族」的人們各自有怎樣的背負、堅持與捍衛,至少她馬不停蹄的漂泊無關浪漫。雖然也有一個故鄉在等待著她,但那不在地圖上的某一條路上、有郵區號碼的某一站,卻在她窮極一生也再無法企及——記憶裡一盞星星般恍恍惚惚的微弱漁火處。





「What’s remembered, lives.」



留在回憶裡就能長存。凡是被惦念的,就不會消失。



可能,她是捨不得痊癒的罷。如果不再感到痛楚是一種遺忘的解脫,那麼她怎麼願意好起來?要如何接受連自己都棄守只歸屬自己的記憶?若她都不拿心去揪了,過去的美好又該怎樣繼續美好?然而沉積心底的一定發酵成佳釀嗎?酸腐臭敗也會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結果。



時光明滅閃爍,她是一支逐枯的燭,映不清過去,也照不亮未來。她的存在若只是在證明逝去的並非虛妄,那她終究要意識:有什麼能夠反證自己的存在?



她不是一團輕易就紊散的雲絮,不是一截橫眠春泥的殘木,靈魂可以悼哀念悲,血肉卻不能枯朽陪葬。她以為握住不放,就能依恃,安心平靜,但她不是駱駝,沒有一雙不淌淚的眼眸;她卻是一顆緊繫著想念的粒籽,飄飛到哪兒都有繁盛的可能。哭久會累,痛長了也是會疲的。雖然難免抱歉,除非她饒過自己,否則誰會真的怪罪呢?



天涯海角有時盡,相思綿綿無絕期。遙遠的地平線那裡,岩壑或海濱,時不時都在提醒著她要回頭,再一步就粉身碎骨了。終究,她可以不用忘記,但必須學會告別。



回憶的惡地瘠寥,來來去去的車燈,在漫天茫霧裡暈入淡出。有些人告別,是不說再見,期待半路總能再晤面。抹不去的記憶不該是累贅行囊,而是清楚再如何的崎嶇,終仍有一絲暖煦住在思念的某一個片刻裡,等你需要便張開懷抱給你,且被你擁抱。芬恩若懂得了告別,或許才能在一趟趟有時迷惘,偶然愉快的長程遠途之後,重覆歸返,再次抵達。



抵達什麼?



南方豔晴,北邊有雪。聖誕快樂,新年快樂,她依然獨自點燃一段瘦瘦的花火慶祝,一個人暖被,一個人吃飯喝水,看山看海看天空,看草地裡埋頭低食的野禽,聽歌手唱鄉愁的調,聽峽谷的風吹寂寞的哨音,不收起彷彿是愛的慷慨善意,不放心從此柔軟的依賴——她是候鳥,一隻離群的孤鳥,季節輪轉,也許不再回去舊地,但她知道飛行的航線是從那裡誕生的,她告別,此後不論暫歇在哪,或迷失在哪,也可能不再遊走地棲駐一地,至少永遠都能確定自己來自何方,從哪裡出發。





天地闊緲,誰都是萍水過客,卻也是熟悉的陌生人,在阡陌的短暫交錯中,不用探問太多身世,從一支菸嬝煙間的隱約瞳珠裡、在吟誦給落單的憔悴男孩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裡,就能嗅見相仿的心境,相同的氣息。一路逢遇的生與死,苦與樂,多數雷同但各有所願。是環境情勢所迫,是受了打擊刺激的覺醒,或為任何啟發所召喚,不管為了什麼,游牧式的生活型態,畢竟是自我意志的抉擇。沿海的路,傍山的道,來時去往,無關對錯,但求不枉。而不枉,大概就是人生一遭——任一款人生,衷心的冀盼了。



生命是一幕幕日子風景的推播,有人必須一扇屋窗,有人卻需要一面車窗。不論哪一種窗外光景,除了路線曲折或單純,迢長或匆短,我們其實都一樣,不曾或停。芬恩是一個受傷的人,她在脆弱中固執出走,在疲憊中終於放手。她到底不堅強,只是告別太過漫長,她於是明白與回憶同歸於盡,才是真正徹底的失去,連曾經擁有都了無遺跡。認清自己的有限,她所眷戀的才不會無以為繼。



《游牧人生》(Nomadland)議題面的處理明顯低度,戮力的,在於生存困境與壓力的狀態面。前者是骨,後者是膚,當定神看見了皮開肉綻,或許我們才會深入覺察撕裂的內核是漸漸在癒合,還是愈趨腐壞。



 





游牧人生|Nomadland



Director:Chloé Zhao



Writers:Jessica Bruder (book), Chloé Zhao (screenplay by)



Stars:Frances McDormand, David Strathairn, Linda M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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