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璇子

《賽瑟島之旅》給我最大的啟發是詩的部份。詩，如果你只光用眼睛掃過，看到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如果你一字一句的讀詩，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痛覺，都感覺的到了。

影片中有幾個近似詩般的呈現，譬如和史派洛對敵的老友牽著驢子跟史派洛碰面的段落。他遞上一根菸，並為史派洛點火。對白是『他讓我們彼此不斷爭鬥/你一邊，我一邊/結果我們都是輸家』，轉身背著史派洛走個二三步，再道『彼此爭鋒相對』，再走二三步，『一切都結束了』，遂後牽著驢子離開唱起燧石槍手。道盡這三十二年來，他用力維護愛國的理念，卻遭受被迫放逐、被所愛的國家討厭，像個傀儡般奉獻在一場政治騙局。沒有一方是贏家，全盤利益永遠只掌控在莊家手裡。老友的講述聲音、話和話之間的停頓點、表演的節奏、唱歌的曲子，用力地劃開史派洛內心，無奈又憤恨吐出『爛蘋果』。

『我聽到了/我聽到你來了』，哈哈哈笑，像是得意的情緒，『我騙了五次/五場戰役/然後坐牢/射擊部隊』，呵呵呵笑，像是無奈又悲痛的不知該怎麼說的情緒。船鳴笛聲不斷地搭配畫面繞主角一圈又一圈，靠主角越來越近，近到一個點上後隨之遠離，史派洛再接著像是呼喚般的說『我聽到了/我聽到你來了.../我聽見了』。最後一句『我聽見了』，彷彿史派洛又再次錯過召喚死亡的機會，有種想挽回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又不知道該如何啟齒的無力。

凱特琳娜跟上史派洛的小船想前往送行，回程時可能因為天冷受凍，身子虛弱被抬進簡陋的醫護室休息。我不確定她是否在有意識還是暈眩的狀態下，躺在床上說『聖母升天宴會/在牛車上待上十二日夜/用菸草葉坐香煙/他說爸爸，請給我一滴水/他稱呼我爸爸為爸爸/他看起來相當疲憊/我害羞了起來/我那時不到十四歲還是個孩子/他宛如發誓般地/一點一點地灑水/把水罐的水全喝光了/他的喉結就這樣隨著吞嚥上下移動/小子，你打哪兒來的？/爸爸…愛奧尼亞的難民』。這個段落裡，凱特琳娜彷彿不在乎身旁有誰，宛如發誓般地說出刻畫在內心的印記。花三十二年的時間，受盡有聲、無聲的折磨，漫長地默默等待史派洛回來，好不容易地盼到，卻發現他在另個國家有了妻小，回國又惹禍，他得不到「家」有的溫暖，換來是對這一切的失望、枉然。過沒多久卻又再一次遭到國家的放逐。我想像我是史派洛的妻子，我會對史派洛感到可愛又可恨，對這一切感到不公平，到了再一次又要分開的地步，此時我應該是茫然不知道該怎麼辦的狀態。我想我也會重新審視我和史派洛過往的一切，回到一直以來肯願意無私付出的初衷，以決定我的下一步。

歡樂人聲鼓譟的配樂下，維拉和他人做愛被亞歷山德斯發現後，亞歷山德斯掛上電話，抽著煙，手捧一杯酒，走到在牆上鏡子映照下停留，維拉走到他身旁說『令我感到恐懼的是我時常發現我不再相信任何事物/然後我看著自己/它視唯一提醒我還存在的東西』可以知道維拉是一個活在當下的人，她不願意一直追隨的鬼魂般的爸爸，藉由做愛可以暫時釋放她這段時間的壓力，鬆一口氣繼續未完成的事情。比照身旁的亞歷山德斯只是不斷地抽煙、喝酒、追隨爸爸的腳步，當腳步節奏不對了，原本是想藉此了解爸爸，再擺脫爸爸，發現最後卻是加上一層沈重的負擔，就好像承襲著爸爸對這一生的無力。

而最讓我折服的是凱特琳娜對三十二年毫無音訊的丈夫歸來的對白。

第一句凱特琳娜是看到史派洛說『吃過飯了嗎？』在臺灣我生長的雲林故鄉，見到朋友、鄰居或是家人常常使用的問候語就是吃飯了嗎？簡單的一句用語感受到臺灣人那種真切的溫馨。我久久一次回家鄉，我的家人看到我的第一句話也是肚子餓了嗎？我在台北是個異鄉人，如今在雲林亦是位異鄉人，不過這一席話讓坐在返家車子裡的我感到無比的有歸屬感。

接著劇情是他們回到故鄉的晚上，史派洛拿起小提琴吹去塵土，用手帕擦拭，說起在俄國的事情。鏡頭Dolly轉到餐桌、亞歷山得斯，最後停留在卡特琳娜臥躺的畫面。她只問『她長得怎樣？』卡特琳娜好像因為能理解為什麼史派洛會在異地娶別的女人並與她結婚生子。你問她長得怎麼樣？你心裡好像還是會對這個女人嫉妒、羨慕，但又聽到自己深愛的男人受盡折磨，似乎只能選擇成全，且還有一絲絲感謝之意，剩下的就只對這女人的樣貌感到好奇。

因為以為史派洛失蹤，凱特琳娜最後往家裡叫他，『是我』，史派洛過一會兒才走出來，『你一點也沒變，當你害怕時，總是獨自離開』。過了三十二年她都沒忘記他的缺點，可見史派洛在凱特琳娜心裡是佔有多麼重要的地位。史派洛此時就像個孩子一樣，只是他不再像小時候向他人懇求一滴水，只有凱特琳娜仍可憐他、可愛他。他們夫妻最後站在家門前的畫面，像是媽媽牽著孩子，也像是個堅強的女性的偉大象徵。

車站裡凱特琳娜掉了啃過的蘋果說『這幾年來，我一直在等待/我好累』。雖然這句話短的簡單，可我看到的是凱特琳娜的崩潰，崩潰著三十二年來所吞下的酸甜苦辣一次傾瀉。真的好累，累的沒有力氣可以再多說。

最後在漂浮的水泥板上她堅定的對史派洛說『我準備好了！』意味著我準備好跟你去赴死。愛一個人有很多種方式，對於自己所愛的人如果他能夠與其他人幸福，給得是祝福；如果他受傷、寂寞，給得是保護、陪伴。凱特琳娜簡單的幾句對史派洛的話，遠比對其他人說得還少得可憐，卻是句句描摩出她對史派洛真摯的愛。

讀詩，需要氣氛、節奏與情感，配樂是少不了的重要元素。

主題曲的出場有遇見賣薰衣草老人直到碼頭、接史派洛回家、亞歷山德斯陪爸爸去旅館和史派洛夫妻倆從家鄉離開到車站。音樂給人一種似乎要因某種情感被長久以來的沈重，在這時候不斷地被撩開、撥弄。有種暗暗的逼迫要人去面對道路上的石頭，從看到它，跟它相處一陣子到決定搬走它一連串的用意。

畫面是史派洛一家人剛回到故鄉的餐桌和史派洛獨自一人在小房間裡放下小提琴，拿起箱子裡的帽子戴，還有賣土地時與老友發生爭執後的一小段。這幾個段落都輕輕的用小提琴拉一會兒，不多說，點到為止就好。直到凱特琳娜在台上用麥克風說『我要跟他去』，小提琴單音配樂不斷地像是在回應凱特琳娜的話，又好像道出史派洛此時此刻內心的哀苦，一點都不做作、不矯情，很是感動。比起現在很多好萊塢或是臺灣的電影，每次一到戀人要分手時，音樂下的比男女主角分開的還要心碎或是當辦喪禮時，哭喪的音樂總比失去親人的家屬還要動容，一旦沒配樂時，場面很是尷尬阿！

以前我上課有詩的文章時，我總不願意唸，因為我覺得看過後都不知道在寫什麼，還很納悶為何大家都這麼推崇呢？現在或許有些懂得技巧了。你要讀它的字，跟著標點符號停留再前進，不急不徐，別太鑽牛角尖。一次一次的讀、一遍又一遍看，不同的年紀，經過不同的閱歷，相信每個階段自然產生不同的體悟。<<賽瑟島之旅>>就像我從不懂、懵懵懂懂到應該有些懂得讀詩，所帶來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