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翠蔆專欄 / 《愛情萬歲》:從空屋談起

2016/07/19|
by 孫翠蔆




文/ 孫翠蔆

蔡明亮的《愛情萬歲》描述兩男一女在世紀末台北的愛慾追逐,故事中連結 三個角色並建構起故事的,是身為房產仲介的女主角美美一直賣不出去的一間空 屋,劇中三人各自得到或偷到那間空屋的鑰匙並先後闖入,於其中相遇並產生故 事。關於空屋意象的電影其實不少,金基德的《空屋情人》裡,男女主角夢遊般 不發一語游蕩於一間又一間暫無人居的空房,王家衛的《重慶森林》中,王菲潛 入梁朝偉無人的家灑掃整頓,騙術般使自己成為一個新的、看不到的戀人;然而, 在《愛情萬歲》裡,空屋的荒廢比前二者更為徹底:沒有人真正擁有那個空間, 待售的空屋長期處在被社會忽略的等待中,正因為這樣被忽略,闖入其中生活的 角色們得以享受更完全的隱蔽與藏匿。然而,值得探究的是,當原本追求獨處的 角色開始於其中相遇,隨著劇情堆演,空屋象徵的意義也就開始有了不同層次的 轉折,底下,就讓我們由這間空無一物卻充滿故事的屋子開始,探討《愛情萬歲》 裡人際建構的艱難與終將塌毀的必然。

一再被入侵的私人空間與追求獨處的不可得


電影由被遺忘在鎖眼裡的鑰匙開始,一串外型普通,能夠通往門後空間卻不 屬於任何人的鑰匙,然後是小康的手,試探性地碰了幾下,確認四下無人後迅速 拔起並逃走。畫面很快來到他第一次闖入的場景,充滿警戒地來到門口,本要直 接開鎖,想了一下後又決定先按門鈴,無人應門後才躡手躡腳地潛入,謹慎且充 滿不希望被打攪的決心。進了屋子後,他像個合法的屋主般選了一間自己最喜歡 的房間,然後如同回到家中般開始洗澡。當他終於安頓好在床上坐下,觀眾以為 要熄燈睡覺時,他卻忽然拿出刀子,幾經掙扎後割腕自殺。就在他躺在床上等待 死亡降臨時,美美與阿榮卻回到了屋裡並發生一夜情,尷尬狼狽的他只好迅速溜 走。看似可以安靜自殺,不會有人出現的私人空間被第一次被破壞。

也許一次還可以解釋為偶發狀況,於是他又去了第二次,這次帶了一顆西瓜, 寂寞至極地將它當成人親吻,過後卻又挖成保齡球的樣子並將它砸爛,顯然也不 是希望別人撞見的虛無遊戲。然而這次他卻遇見了阿榮,雖然同為不合法的闖入 者,阿榮卻很快在聲勢與氣焰上壓過了他,私密的空間再次被破壞,他也再次狼 狽逃離。

至此,空屋所代表的顯然是個本該隱密卻一再被入侵的空間,獨處時私密甚 至見不得光的舉動被突兀地攤在他人目光之下,一方面揭示了隱私空間的極度壓 縮,一方面也強化了小康逃離人群的孤獨渴望。

寂寞芳心的空屋與終究成空的等待


然而,小康沒有放棄這個幾乎已被別人佔領的領地,他去了第三次。沒有逃 離反而照樣闖入,這就不尋常了,先前我們已經看到他軟弱怕事的性格,現在他 卻在清楚闖入者不會輕易離開的情況下,矛盾地「堅守」那個秘密基地,既不能獨享自由,又不能趕走對方,為什麼不一走了之呢?至此,我們可以發現,空屋的意義已經漸漸轉變,因為小康反常的舉動,故事開始有了景深,空屋從單純隱私的庇護,轉為一種曖昧的與人的連結。同時轉變的還有那時也在屋子裡的阿榮, 他雖然察覺到了小康卻沒有戳破,不同於先前的敵意,刻意的迴避也顯出了他態 度上的軟化。

軟化了也就有了善意,同病相憐或者相濡以沫,隔天早上美美突然出現時,兩人互相掩護並匆匆逃跑,善意又開始轉成默契,以逃跑後一整天的相處為分水嶺,默契漸漸在小康心理滋養了愛情,當天晚上,兩人一起在空屋裡吃火鍋的場景幾乎是整部電影最溫馨的地方了,小康默默地替阿榮夾菜、洗碗,甚至在他離開後替他洗衣服,由此,空屋開始沾染了「家」的氣息,而阿榮顯然是構成家的重要元素。小康從追求單人隱蔽轉成了雙人陪伴,尤其是到阿榮擺攤的街角找他的場景,電影的基調由孤立轉往了溫情,空屋的象徵也就漂亮地逆轉,從逃離成了靠近。

再進一步來看,空屋本身的情境似乎一開始就折射了小康的心情,懸而未決,望穿秋水,等待果陀般不確定的買主,如同〈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王嬌蕊所說的, 「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房屋與家在概念上的聯結,更是強化了這種暗示。 然而,空屋雖然意外成了小康的救贖,其本身閒置的狀態卻仍沒有改變,預告著 解藥的另一面便是毒藥。美美剛好在小康去找阿榮時路過附近,和阿榮再次相遇 並不可避免地發生第二次一夜情,與此同時,小康唯一能做的卻只有躲在床下自 慰,至多在美美離開後親吻熟睡中的阿榮。如同等不到買主的空屋,小康的感情 也得不到回應。空屋的意義再一次翻轉,指出偷來的溫暖就像偷來的空間,遲早 要有歸還的一天。

結語


《愛情萬歲》充滿了各式的象徵,而從空屋意象探討本片,更是不難發現許多鏡頭之外的微妙情感,導演蔡明亮透過空屋的場景,有效地表現了角色處境的複雜層理,也在有限的互動與對白中,恰如其分地暗示了人物間的慾望與張力。

空屋無人,卻意外給尋求孤獨的人帶來了依偎,然而這依偎何其短暫,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空間尋求溫暖,一開始其實就找錯了地方。三人空有正確的鑰匙, 卻使始終找不到該打開的那道門。空屋意象層次豐富的同時,也正反映了片中角 色的絕望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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