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 BUFF 專欄 / 《Lean on Pete》: 這個殘酷的世界

2017/09/03|國際影展
by Buff
文/ Buff

安德魯海格(Andrew Haigh)一直是個嘗試說實話的導演。他的前兩部作品《愛在週末邂逅時》與《45年》皆以寫實風格著稱。人如其電影,他本人親切、健談、幽默,並且非常「接地氣」。怎麼個接地氣法呢?他是我第一個看過會在記者面前、訪問進行中翻白眼的導演。美國人對《Lean on Pete》的結局看法?白眼。川普?大白眼。泰勒斯?他的白眼大概翻到後腦勺。他說自己一直嘗試更接近生活、更寫實地(more grounded and realistic)去拍一部電影,我想這句話也是他自己個性的寫照。


回來講《Lean on Pete》。這部電影描述自小遭母親拋棄、父親剛過世的查理,因緣際會與一匹賽馬「彼得」踏上旅程,目的只有一個:找到久已失聯、查理的阿姨。這是一部非常簡單的電影,簡單到像一句詩:只有幾個字句,但字與字間暗潮洶湧、浮想翩連、感情充滿。我看完這部電影時腦海裡一直浮現幾個字:「This Brutal World」(這個殘酷的世界),來自出版社 PHAIDON 所出版的野獸派(Brutalism)建築專書的書名。所謂野獸派建築,即使用未加工混凝土(通常為冷硬的深灰色)所建成,在英國人雷納班漢(Reyner Banham)使用這個詞後廣泛普及,建築類型多是二戰後社會住宅、購物中心、停車場等。不難想像為什麼野獸派建築遭到上個世紀的人們普遍的唾棄與排斥:這些建築都規模頗大(在倫敦的社會住宅曾有31層樓這樣的規模;之前引起熱議的倫敦 Grenfell Tower 大火,建築本身也是野獸派風格),顏色不是深灰就是土褐色,這麼一棟建築往那裡一擺,不就是招人厭嗎?對於以前的人們來說,野獸派建築簡直是一種視覺上的提醒,一種實體的存在,提醒這業已晦澀的世界有多麼殘酷(brutal)。《Lean on Pete》的查理,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殘酷的世界,隱形的野獸派建築隨處可見。他在旅程中遇見許多人,這些人不是壞人,他們甚至嘗試幫助他,但這些人有他們的極限。安德魯在訪談中提到,「事實是,人們不是生來就是惡人、做壞事。這背後是有來龍去脈的。查理遇到的這些角色,他們都只是嘗試在這世上活下去而已。他們也許對身邊的人做了可憎的事但並不代表他們就是純粹的邪惡。因此對我來說重要的是用一種較平衡的眼光去看待所有角色,而非把他們定義成「壞人」。」野獸派建築,竟變成一個隱喻:人不殘酷,殘酷的是這些建築,這些硬邦邦的制度,這個冷酷的世界(this brutal world)。隱形的野獸派建築充斥我們的生活。


我向安德魯提了這個想法,「孩子們在還沒長大之前,就被迫嘗試在這殘酷的世界生存」,並提到《Lean on Pete》讓我想起《水窪》(Watership Down,英國青少年讀物,後改編成動畫長片。故事敘述一群野兔踏上旅程尋找新家園,途中遇到的種種險惡之事)和肯洛區執導的《鷹與男孩》(Kes),他大笑:「這是我最喜歡的兩部電影!」又問是否有受到這類作品的影響?「我不知道是否有受到影響」,他沉思,「但《水窪》是個好例子。這是一部我這個世代的英國人會一直放在心中的電影,關於兔子們被殺害的悲劇動畫片,在成長過程中也帶給我許多啟發。現在很少看到這樣的作品了。但我想...童年與青春期是當你越長越大反而會想回顧的一段時期,因為這段時期充滿可能性;而對我來說《Lean on Pete》最悲傷的一點就是查理其實是個善良、充滿可能性的孩子,但因為他所遭遇的事情,使他成了社會上的邊緣人。他就像一塊掉入社會隙縫的小石子一樣,沒得到應有的注意與照顧。」安德魯聽起來簡直是《麥田捕手》的荷頓啊。


然而這個殘酷的世界,在安德魯的鏡頭下如此美麗。當查理帶著彼得往東穿越沙漠,嘗試到達懷俄明州安德魯用了一個極遠景的鏡頭,帶出查理從有綠洲的地方漸漸走入荒蕪的過程。這鏡頭極美,即使我們知道這同時是查理的內心風景。片中有一幕令我印象特別深刻:查理的父親因意外過世那晚,警察在半夜來到現場,發現查理沒人照顧,要求他跟他們回警局。查理轉身就跑,一直跑到彼得所在的馬廄。他在黑暗中關上門,只有門縫中透進的一點光照亮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有什麼閃爍不停也或許,是我看錯了。鏡頭停在這裡良久、良久。


在這殘酷的世界中,安德魯海格始終沒有忽略那一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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