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iot專欄 / 《回憶的餘燼》:回憶的反向辯證

2018/01/04|
by ELIOT CHEN
文/ Eliot

「記憶到底像是一個孩子——會長大,會轉變,會學習,會回頭懂得以前不懂的事。


回憶,若是生命中真正擁有的最後的資產,我們將會如何保存,甚或刪增?

如果人生遭遇了荒謬,那大概無非自以為是的偏執,所導航的結果。也許是一堵高牆,可能是欲墜危崖,同樣的前途止步。怨歎嘛,扼腕嘛,氣惱嘛,卻又都是自己一次一次選擇而來的局面。對歡喜的敞懷接納;害怕的轉身逃離,然而,世事詭譎,太多太多的不是情非得已就是身不由己。對於那些無能為力又不得不然的種種矛盾掙扎,我們必然試著走過去之外,是否也藉著時間的距離,意識的曖昧,或多或少地去顛倒模糊,甚至細節竄改?

在自我認知與現實衝突之間,人一定是先護衛自己的。

《回憶的餘燼》(The Sense of an Ending)裡的東尼對昔日記憶的版本,顯然建基於對自己內在性格的誤判(或逃避)。作為當年在三角關係裡的傷者,穿起盔甲防護、反抗的本能反應,無關對錯是非。但一紙他親手寫下並遺忘的信件,造成另一個男人的自戕,在道德的指涉上就無法單純。東尼深以為那滿紙詛咒背叛自己的男女的惡毒文字,是將曾經的好友艾卓安推落死亡淵谷的那隻手。這衝擊的「真相」在四十年後,又急又猛地席捲而來,他絲毫沒有抵擋的能力與準備。也難怪東尼會作如是想。戀慕過的女子──維若妮卡,不願與他往事重提,對於過去的態度,只是將泛黃的信件交給了他。如此簡單卻不輸信裡內容的冷絕動作,不就是一種無聲卻激烈的怒吼與指控了嗎?

姑且不論人性本善本惡。我們一切作為中的惡意,與善意不啻都是一時的。

惻隱心軟是一時的善意,嫉妒歹念是一時的惡意。人不會刻意為善作惡,其發生皆在於一個或大或小的動機促使。東尼當初沸騰怒火之下的發洩,在他看不見(預期中)的另一端投下震撼彈。漫漫歲月過去,他絲毫未感到餘波盪漾。報復的快意,就像射精的快感,一瞬即息。他可能想像過艾卓安與維若妮卡會受到的震動與戳刺,卻一定沒有體會過那劇痛之後的後遺症。所以他不介意,甚至忘了自己寫過的信;所以他雖有微詞但依然日復一日小小不完美的生活……

記憶在光陰裡焚成灰燼,而每片餘燼都是碎裂不完整的畸零。在你心裡塵埃落定的,不代表在別人的現實中亦成定局。

受挫的戀愛,受傷的疤痕,那些經歷像是總在夜裡熄燈後顯形的幽靈。東尼沿著來時路徑,片段的、零散的,彷如一路撿拾麵包屑的孩子。那些搜集在手心裡的屑,沒有指引回家的路,卻讓他從「只緣身在此山中」一腳跨出霧障叢林時驚恐發覺已近在斷壁深瀑。他是懸崖勒馬了,但從此夢裡清醒。回憶不再與之相安無事。它挑撥他的良心,挑釁他的良知,它要他知道他究竟改變了什麼,美化了什麼,或者該說,他迴避了什麼。

不誠實,甚或以謊言包裝了什麼的人,最後,懲罰必定來自於自己。

無論東尼是不願記得,還是故意扭曲,回憶終究不是一座隨心所欲的、封閉的堡壘。那些在回憶舞台上演出每一幕的人事物,都是不可抹滅,可供對質的反向辯證。而誰也不能確知何時會遭逢其指責或抗辯。面對逐步浮現全貌的過去,東尼詫駭之餘,必然要以最深刻的勇氣與意志去矯正自己一直被自己蒙昧的心安理得。

記憶到底像是一個孩子——會長大,會轉變,會學習,會回頭懂得以前不懂的事。

電影《回憶的餘燼》畢竟太過溫吞,而致於缺乏張力。

閱讀朱利安‧拔恩斯(Julian Bames)2011年獲曼.布克獎的同名原著小說,是一次非常特殊的經驗與享受。通篇故事,在作者細膩深刻且峰迴路轉的文字筆力之下,一氣呵成卻又步步危疑。情節層層推演交錯,真相在欲顯還隱的欲言又止間,扣人心弦,難以掩卷。當然,其中迴繞卻清晰的哲思感受,亦是厚重故事底氣的關鍵要素。

電影的呈現,各個環節皆屬水準之工,但故事本身原有的那股子蠢蠢欲動的揪扯力度卻被削弱了。當然,改編難免取捨。不同的載體有不同的優勢與限制。電影整體熟極而流,卻無法像文字那般在每個縫隙間埋藏等待讀者自己去發掘或後知後覺的謎籽與驚喜。影像與文字,都有其有限與無限。我們的感應與想像在兩者間擴大與緊縮。一如回憶,我們收藏也被收藏。我們在裡面習慣了安全,卻不保證某一天就感到惶惶的威脅。

記憶不能忘,回憶終究會告訴我們不能忘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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