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專訪《小偷家族》導演是枝裕和: 「家庭」是一個非常有效的說故事方式

2018/05/29|焦點人物
by hsphere

訪問、撰文 / Buff

五月的坎城也許是最溫柔的月份。與是枝裕和導演的訪談約在飯店前院的涼亭,純白色的建築,看起來有點舊舊的,陽光過曝下恍惚有種從是枝裕和本人的電影裡搬出來的一樣。導演本人看起來非常有精神,跟去年我在威尼斯影展訪《第三次殺人》時的狀態完全不一樣。也許是因為回到了熟悉的「家庭戲劇」領域:《小偷家族》講述了一個由六人組成的竊盜家庭在社會底層掙扎的故事;同時以「家庭」這個架構為底,藉由角色探索日本社會議題,如孤獨死、遺棄兒童、虐童等等,綜合了許多過去作品處理的主題,如家庭的血緣/情緣(《我的意外爸爸》)、遺棄兒童(《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父子心結(《橫山家之味》、《比海還深》)等,被許多媒體譽為「集大成」之作。「要講好一個「人」的故事時,「家庭」是一個絕佳的架構。例如,你有一個女性角色,她在一個家庭裡可以是母親、女兒、姊姊、妹妹......因此,作為觀眾可以看到這個角色的不同層面;同時,作為導演也可以通過這個角色的不同層面去說故事。對我來說「家庭」是一個非常有效的說故事方式」,是枝解釋為何他的電影總是以「家庭」為背景,「日本漸漸變成一個「階級化」的社會,階級之間的差異非常大。以《小偷家族》而言,雖然並不是真人真事改編,但我的靈感的確來自於幾件日本的社會新聞,像是詐騙退休金,也就是能夠領取退休金的家族成員過世之後,其他家族成員並沒有告知政府而繼續領取退休金,因為那是他們的唯一收入來源」。

除了社會新聞之外,是枝也提到其他影像的影響:「作為導演,我拍片的時候其實一點也沒有想到小津安二郎。每次有記者說我是新的小津時,我知道這是一個極大的讚美,但我有點開始抗拒這樣的讚美(笑),《小偷家族》中描繪的情侶(按:Lily Franky、安藤櫻飾演)受到更多成瀨巳喜男而非小津的影響;至於片中家庭與社會間的摩擦則是肯洛區(Ken Loach)、《淑女鳥》(Lady Bird)等等。大島渚有一部片叫《少年》,劇情敘述一對情侶帶著十歲的兒子以「碰瓷」的方式行騙、流浪全日本,在拍《小偷家族》時我的確重看、參考了這部片。『超越血緣的情緣』,作為導演,我帶著許多從大師那裡拿來的DNA」。

我喜歡是枝裕和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從不說教。他總是「呈現」,而非「判斷」。就像其他一流的藝術創作者一樣,電影對他來說似乎是探索、了解人性的工具,而非一種價值判斷:「我是從為電視台拍紀錄片起家的,所以如果有一個我感興趣的題材,我會先開始「觀察」。在我的片場,與其說去「表達」(express),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去「發現」(discover)」,他沉思,「至於觀眾會不會對這種做法有共鳴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但對我來說,以《小偷家族》的家族為例,重要的是去觀察他們,然後把我所得到的觀察運用到故事中。我希望之後持續用這種方式拍電影,這對我來說很重要」;他詳細補充這種做法,「在我的電影裡,其實即興表演的空間沒有大家想像得那麼多。我並不會在開拍之前完成劇本。我的做法是,我寫了一個劇本,開拍,我視現場情況修改劇本。換句話說,我是邊拍邊(重)寫。我觀察演員的表演、聽到他們的聲音,根據這些來修改我的劇本。演員本身、角色及我的劇本,這三者以有機的方式互相作用。當然,這讓我身為導演的工作變得更加困難,因為每天的情況都在變化。《小偷家族》有一幕是安藤櫻飾演的角色被警察問話,在這部分我並沒有給她任何台詞。我給了警察的角色一塊板子,上面寫了我認為警察可以問安藤櫻的問題,但她本人事前完全不知道這些問題到底是什麼。你在片中看到的,就是當下那個時刻她的角色做出的真實反應。所以有時候我也會選擇用這種方式拍攝。另外,因爲這種視現場情況拍片的方式,我會盡量按照電影的時間順序拍攝」。

《小偷家族》其中一個著重探討的主題是家庭的血緣/情緣關係,幾乎可視為全片的骨架。之前已經在《我的意外爸爸》出現過,但是枝這次在《小偷家族》擴大了對這個主題的描寫,是否可以認為,日本社會還是以血緣為重,而是枝試圖檢視可能隱藏其中的盲目性?「《小偷家族》中警察處置非血緣家族成員、讓他們重新回到原生家庭的方式非常冰冷。整個社會的處置方式都非常冰冷,即使這個家庭間的情感牽絆非常強大。這些角色都是原本已被我們,這個「社會」所遺棄的。在片中他們因為各種原因聚在一起,但我們又一次地崩解了這個家庭,我們再次地遺棄了他們。這是我在《小偷家族》中想要提出的問題。藉由此種方式,我希望觀眾能一方面感覺到對這個家族的同情,同時也了解到身為「社會」的一份子,其實你也正是譴責這個家庭的人。也許我很壞心吧(笑),但我希望在看這部電影時,觀眾會被這兩種情緒拉扯」。他自己也承認,「我愛著這些角色。但我愛他們的這個事實並不代表我「同意」他們所做出的決定」

最後談到對日本電影產業的看法,是枝也呼籲:「日本電影產業每況愈下。因為現在日本業界人士越來越少出現在像坎城影展這樣的地方,而十五年前坎城影展還有很多的獨立電影工作者、片商。日本大片商的視野非常狹隘,他們只關注國內市場。當你把視線放到獨立電影圈,其實有很多有才華的年輕導演,但由於整個產業的情況,他們只關注國內觀眾的需求,而不是做更多不一樣的。同時,我認為日本作為一個國家,可以說越來越封閉,而這種情況也適用於電影圈;我真的覺得我們現在必須做點什麼來改變現況」。《小偷家族》獲頒金棕櫚這一事實,或許可做為鼓勵日本電影產業走出封閉的第一步。

圖片提供:Festival de Cannes 、采昌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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