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光・影・之・間 — 專訪《陽光普照》導演鍾孟宏

2019/10/16|焦點人物
by hsphere

距離上一次訪問鍾導已經是 6 年前的《失魂》,一樣在他位於民生社區的工作室,再次面對面的聊著他的作品,鍾導給我的感覺很熟悉,但又有些不同,他對於人物敏銳的觀察力與敘事天賦,依舊在他的談吐之間表露無遺,同時他健談開朗,猶如他最新的電影片名《陽光普照》般,伴隨那個那個午後陽光一樣迎接著我們,2019 年的鍾導,很不一樣。

從《停車》描繪階級的腐敗與虛偽,到《失魂》更貼近意識傳遞的冷暴力,鍾導的影像往往是一種欲言又止的旁觀,給了觀眾很多想像的空間,那種精準針對自己土地人們的探索,是鍾導的拿手好戲,但這次《陽光普照》很明顯的,多了更多更的光,站在工作室前面的小庭院,輕鬆寫意的指導我們的攝影師如何捕捉在他臉上的光影,在這兩者之間,鍾孟宏總是在技術上與意念的二元上,給予了一個強而有力並且具有說服力的敘事與世界。
 

好的電影,往往就是從一個簡單的故事延伸


2016 年的《一路順風》,可以看到鍾孟宏導演揮別《失魂》的意識流手法,用更完整的方式講述了兩個陌生人的公路之旅,而這個概念也僅是來自當年他看到一個計程車司機載著一名乘客用奇特的方式環島,其中兩人的互動和相處,變成鍾導發展成《一路順風》的種子;《陽光普照》雖然角色眾多,彼此牽連交織,但也是從一個簡單的故事開頭,「有一次我和一個將近 35 年沒見過面的國中同學碰面,聊到以前他曾經不學好,尋仇把人家的手砍斷,這件事對我來說蠻驚訝的,因為我們的青少年時期就是好好念書,所以當下就問他這件事對他的想法,他說唯一的想法就是很怕這個人回來找我」

《陽光普照》也是以一個尋仇砍殺開場,在這場鏡頭中,鍾孟宏的黑色暴力與荒誕馬上給予觀眾衝擊,但孰不知,這也可能是你最接近過去鍾孟宏的幾分鐘,在這顆鏡頭之後,角色開枝散葉、不疾不徐地進行著,而身為觀眾,也少見的看到鍾導如此細心的講述一個從人、到兩個人,到一個家庭的冷熱互動,「以前我處理情感的方式可能是比較用一個節制、斷掉,或是踩煞車,但這次因為你是講家庭、親情、很多東西你是無法刪除的,你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所以情感這方面是很自然流露的吧。」


菸與菸相隔的藝術


《陽光普照》是鍾孟宏拍過最長的電影,一次從 100 分鐘增加到 155 分鐘,足足多了快一個小時,「我覺得最好的電影就是 100 分鐘,因為我是一個會抽菸的人,我就是可以忍 100 分鐘,但這次這個劇本寫完之後我就知道很長了,因為他有太多東西要講,其實很多東西已經剪掉了」雖然很多人告誡他,兩個多小時真的太滿,但完全能感受鍾導這次對於角色之間的鋪成是相對重視的,他寧願多忍受一些菸與菸之間的相隔距離,也不願意割捨細節的兩人對話。「很多東西看似是可以剪掉,但你去想,在那些對話不存在之後,後面他們的行動也不會成立。」


「你不要懷疑你的直覺」


顯然,鍾孟宏導演是一名擁有鮮明作者記號的創作者,在他的電影世界中,看不太到太多的體制流程,角色是否成立、是否適合,就是用一個簡單的做法,「其實我想要找的演員我通常就會先叫他們去演一個作品,所以很多人問我為什麼都找《小美》的演員,但不是我要找小美的演員,是我要先叫他們去試,像陳以文他演《一路順風》兩場戲我就知道他可以了,之後有適合的角色我一定會找他,但像柯淑勤、巫建和啦、劉冠廷啦,這些人我都不認識啊,但都聽這些人很不錯,那剛好《小美》有這些角色,我們找他們來試看看,一場戲一場戲試就知道了」

但還是有一個例外,這次在《陽光普照》有著亮眼演出的新生代男演員許光漢,在鍾導眼中有一種不安定感,「讓我比較沒有安全感的就是光漢,因為我只跟他見了兩次面去了解他,但每次瞭解都讓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沒有信心的人,是一個很有禮貌、很 NICE 的人,但我還是會去想這個人在我這個片子裡面到底對不對?但必須說光漢還是我下了一個很大的賭注,因為我真的不是很瞭解他,甚至到了拍片的時候我也非常沒有安全感,但拍完之後他給我的收穫是最大的」

外表帥氣陽光的許光漢,在《陽光普照》當中有著重要的戲份,串起了許多角色之間的連結,也是讓這個故事有著厚重情感的重要因子,對於這個選角,可以看到鍾導眼中的喜悅,「就是那個直覺,你不要懷疑你的直覺,常常會覺得說,你有這個想法的時候,會覺得這樣對不對啊?行不行啊?是不是這樣啊?如果你一直對自己處於一個否定、半否定或沒信心的狀態是不對的,有時候直覺來的時候你 80% 就是要這樣走。」


「人總是要改變」


多數看過《陽光普照》的觀眾,都會發現這次鍾導不一樣了,縱然在許多核心議題上還是有明顯的電影印記,但對於鍾孟宏本人來說,確實在許多地方做出改變,其中更包括了技術上的不同嘗試,「這次色調我就沒有抓得那麼沉,我把人物擺在更中心,有更多的特寫,空景、街景相對比較少」第一部紀錄片就拿下北影紀錄片首獎、第二部長片就拿下金馬獎最佳導演,從鍾導的談吐中始終看到他對於影像可能性的多方探索,但最重要的,還是要從自己出發,「我覺得人總是要改變,你不能再拍一個大家可以預期的鍾孟宏電影,就是哪種殺來殺去的,然後那種冷笑話一堆的,我覺得人應該改變,看你變成什麼樣的一個人,你可以把自己變成一個很討厭的人,你可以把自己變成一個不認識的人,但是你怎麼樣都要改變,不改變的話未來三五年就是這個樣子,對人也是一樣,對你的朋友、對你的家人、對你所有認識的人,都要做這種改變」


全新的無產階級社會


中產階級,布爾喬亞,在劇情電影中,猶如整個世界的社會結構均屬大宗,回顧歷史有太多對於這個族群的精準描繪,無論是 1950 年代希區考克(Alfred Hithcock)對其內心慾望的驚悚呈現,或是麥克漢內克(Michael Haneke)挖掘其黑暗醜陋面、楊德昌冷冽的旁觀主義;反觀鍾孟宏導演將大量的勞工階級、無產階級成為他電影的主要角色,尤其在《一路順風》以及他監製的《大佛普拉斯》尤其鮮明,《陽光普照》乍看可能是一個平凡中產階級的世界,但鍾導對於這個問題,再次展現了他絕佳且敏銳的觀察力,「你覺得台灣還有中產階級嗎?台灣真的全部都是無產階級,你對中產階級的定義我們常常是說,我們有房子,我們有什麼,但你望眼,現在 20 歲、30歲、甚至40歲,他們『產』在哪裡?嚴格來講《陽光普照》應該是中產階級,但中產階級你看到那個面向,他某種程度是一種貧窮破敗的感覺,家裡啊、工作的場所,但我不是刻意描述這些人在哪、慘狀是什麼,是台灣很多普遍是這個樣子,你去看那些少年輔育院孩子的家庭,你會覺得,怎麼會有家庭是這個樣子的?你深深挖掘你土地周遭的關係,你發現你身處在一個很奇怪的地方,你不禁懷疑我們國家怎麼了?常常也會回答,我們家怎麼了?當我們放大一點的時候,就會問這個國家怎麼了?太多東西可以討論了,在國外影展會有人問我拍這部片的企圖,我是這樣回答,這個世界越來越難住下去了,先不要講環保,而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越來越複雜,那更不用講到台灣,台灣是一個非常非常複雜的地方,政治啦、兩岸啦、民心的那種浮動,你會去想這個地方到底要怎樣才能往前走,我們怎麼辦呢?放下一切嗎?短時間也很難,仰望太陽吧,陽光普照,就這樣而已。


「台灣電影要像諾曼地一樣,一部接一部」


身為台灣目前指標性的導演,鍾導在談吐中雖然有不小的擔憂與憂愁,但始終保持著謙遜的熱誠,「台灣電影就是要更努力啦,包括我自己,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拍片,把片子拍得更好,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先出一部,先把劇本弄好,故事弄好,所有技術到位,好好告訴我們,這樣就可以賣錢了」然而,對於商業電影與藝術電影的取捨平衡,在鍾導的眼中,故事依舊是一切的根本,「劇本,所有東西都是劇本,不管你是要寫愛情、溫情、熱血、恐怖,都是劇本,我以前也會覺得,電影可以靠導演力量去講一個感覺,沒有,劇本劇本劇本」

「你看韓國電影,他們的電影幾乎都已經到位,你要搞笑可以搞笑,前陣子看那個《雞不可失》,看起來很搞笑,但他所有東西都給你搞得到到位位,你喜不喜歡?沒關係,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就是我的誠意,你連炸雞炸出來都看起來很好吃,那你跟我講什麼商業片?商業片就是這樣搞的啊,你商業到點的時候,藝術感就會出來了」鍾導聊起了去年賣座的韓國電影《雞不可失》與台灣這一兩年的類型電影,我想,在他的心目中,拍電影始終是一個不簡單的事,但也許我們都想得太複雜了,「其實,拍電影多難?你要有好的題材,你要寫劇本,寫完你要拍攝,要面對這麼多演員、工作人員,不能失誤,還有遇到一個好的剪接師幫你剪好,音樂也要幫你弄好,但要成功就是這樣啊,跟諾曼地一樣,這次不行,就下一部片子,一部接一部,不成功又怎麼樣?那就不是我的事了啊,但你就是要把每一件事情把它做到一個樣子。」

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這是一個再通俗不過的人生哲理,但從鍾導的攝影風格與光線的捕捉,這一次他似乎更加理解了光明與黑暗的相對關係,是一半一半,還是定律的消長?表面上鍾導說他捨棄了更開放的敘事,給予了我們更完整的交代,但在我離開鍾導工作室、看著那天午後的陽光時,《陽光普照》的餘韻,才剛剛在我們的生活中延伸。

 

文字/孫志騰
攝影/邱子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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