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見導演舒淇的時候,有點意外她的活潑、幽默與健談,然而從訪問一開始,對於《女孩》這部作品,她的視野始終明確清晰,畢竟這是一趟超過 10 年的創作之旅,過程中修改、推翻多次,也透過角色延伸、補強故事的架構與強度,搭配著強大的製作團隊,讓這部片入選威尼斯影展、多倫多影展,甚至在釜山影展拿下最佳導演毫不僥倖。
《女孩》片名對應的命題很有趣,是一個關於女孩的身份認同、如何在大環境之下在女人/女孩角色之間掙扎的過程,在電影開始 10 分鐘之後出現片名字卡之後,舒淇就一路依著這條道路行走,同時就再也沒有偏離也沒有妥協。
《女孩》的起源,來自侯導的一句話
舒淇曾多次表示,自己會當上導演一職,源自於侯孝賢導演的一句話:「你有沒有想要當導演?」對於一輩子都是演員的舒淇而言,一開始以為只是玩笑話,直到侯導第二次問了她這個問題時,她才驚覺原來侯導是認真的,因此「舒淇導演」才就此誕生,「侯導在跟我講的時候,我都當他是在開玩笑,隔了兩年他又問我的時候,我才覺得說:喔!原來侯導是認真的。然後,我才開始思考,開始思考我要幹嘛,我要寫什麼?」
電影一切都要有本,然而劇本這件事,舒淇一開始也並不是就想要自己下筆,「像我從來沒有當過導演的一個人,要當導演之前我總要先找編劇吧?但我同時也不能跟編劇說,這部片我要自己導,因為我也會怕我做不到怎麼辦?」舒淇回憶到,「所以我話也不敢說得太滿,我就跟他們說,我想要『演』一個類似怎麼樣的戲,後來找了兩組編劇,寫了兩個不一樣的故事,主要是我也不知道我對兩個故事哪一個有興趣。」
對於舒淇而言,要在忙碌的行程中進入到創作的領域,本來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創作的過程其實是非常漫長的,加上我時間上比較忙,所以在創作的過程中真的就是不斷修改修改修改...,都一直沒有達到我真的滿意的那個狀態。」縱然如此,最後還是侯孝賢導演說服了舒淇,從自身的故事下手,並且親自撰寫第一部電影的劇本,「我後來就去找侯導聊天,我當然也不敢跟他說我找別的編劇寫,我就說,我真的不知道要寫什麼,不知道該怎麼...下那個筆,侯導就跟我說,就從你最熟悉的...你想要講什麼、拍什麼開始,這樣到最後,你最想要的東西就會來找你了,然後《女孩》就過來找我了。」
舒淇為了《女孩》,籌備了超過 10 年。(甲上娛樂)
花了 10 年完成這個故事
舒淇在今年威尼斯影展時談到,當時她把自己關在米蘭 15 天,最後花了 13 天把劇本完成,不過這 13 天,其實是過去 10 年累積而來的創作量能,「我其實不是花了 15 天寫完這個劇本的,我是花了 10 年。」舒淇睜大眼睛的說,「我如果這麼厲害真的 15 天就寫完這個劇本我就封神了!我是寫了 10 年,但這 10 年我就是不斷地改、不斷地改,寫了好多好多的版本,有一次我覺得自己快寫完了,但寫到最後結局我一直寫不出來,因為我覺得結局是最難寫的。」
「後來我在紐約的街頭走一走,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感覺我被電擊中了,我就站在那個地方,那個地方剛好就是一個咖啡館,那種咖啡館不像可以坐的很舒服的那種,就是很上班族那種,買了個咖啡就走,有幾張大桌子,要嘛就擠在一起,要嘛就站著,我當時剛好站就在一個位置,然後就不能動了,就馬上跟我朋友說:你趕快去幫我拿我的電腦,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有很強烈的感覺,我覺得我可以把我的結局寫出來。然後我朋友就衝衝衝衝去幫我拿電腦,再衝衝衝衝回來,我就噠噠噠噠,就打完了耶!」舒淇談到當時撰寫結局的情境,證明了有時候創作真的就是靈光乍現;不過創作的有趣之處也是在於,下一秒往往會推翻上一秒的自己。「不過最後那個結局又被我推翻了,所以就是這樣,一直寫、一直改。」
最後觸發舒淇把作品完成的原因,是在她 2023 年擔任威尼斯影展評審團期間,觀察到了電影製作與敘事的手法,已經與她熟悉的方式不同,「當時我發現,如果我好像再不做的話,時代就會不一樣了,包括現在觀眾欣賞電影的角度也會不一樣了,可能以前特長鏡頭的那種電影,慢慢的會變成另一種時代的印記。」舒淇解釋,「如果說我現在寫的《女孩》這個故事,再不拍的話我可能要變成另一種方式去呈現了,如果要我換另一種方式去呈現,那這個方式會是什麼方式呢?我還沒有抓到,那可能我又要過了好幾年我才會拍這個《女孩》」
「所以我就想一鼓作氣,我先打電話給如芬姐說:我決定明年我要來拍這個劇本。然後如芬姐就叫我先把劇本拿出來,我就回說:給我 15 天,我整理完之後我就發給你。」舒淇說。
舒淇這次與王牌監製葉如芬聯手打造《女孩》。(甲上娛樂)
出自大師之手的魔幻剪輯
《女孩》的前 10 分鐘就以張叔平過去熟悉的剪輯風格開場,難免讓人想起了王家衛作品中鮮明的作者印記,然而這次與張叔平的合作,其實早在劇本時期就開始了,「張叔平有點像是我在香港的一個智者吧,他是一個很直接的人,因為我比較想要聽真實的聲音,所以我就把有一版、我自己非常滿意的劇本拿給他看,請他給我意見,他看了之後就跟我說應該怎樣、該如何調整,我就說:好。」舒淇談到他口中的「阿叔」時,充滿著尊敬,「所以後來我又花了好幾年的時間重新調整,因為要增加很多父母親的戲份,過去我一直是以林小麗的方向去寫這個故事,後來就把父母親加進來,慢慢變成現在最後大家看到的樣子。」
「後來我把片子拍完了,我就拿給阿叔看,阿叔那時候就問我說:你想要商業版還是藝術版?所以我說阿叔很厲害的原因是什麼,因為我們拍到一半的過程中我就跟如芬姐說:如芬姐,你想不想有票房?如芬姐當然是說想,我就說:那我們就改片名!當時我有一個想法就是,假設片中角色住的街叫做吳興街好了,我就想把片名叫做《吳興街殺夫事件》,不過後來還是《女孩》這片名一路走下來。」舒淇有點開玩笑的說,不過對於《女孩》,她心中始終有一個清楚的樣貌,而這個樣貌也與張叔平心中的版本不謀而合。
「我覺得阿叔很厲害,他有把《女孩》的靈魂剪出來。另外一件事是,其實我寫的劇本只有 80 頁,不過因為在台灣拍戲,你有些東西要寫得特別仔細,加上時間的關係,我必須把對白、台詞都寫上去,前期的時候我也是把自己關在一個地方一直在填空,一下子要演男人,一下子演女人,一下子演女孩,自己在那邊演來演去,讓原本 28,000 多個字最後寫到 37,000 多個字,結果之後阿叔剪出來就是我 2 萬多字的版本。所以我會覺得我跟阿叔兩個人之間可能有某一種心靈上的契合點。」
舒淇第一次擔任導演,就集結了許多知名幕後影人助陣。(甲上娛樂)
9m88 如何成為完美女人?
《女孩》片名雖然名為女孩,不過片中有一個非常吃重的角色「女人」,而基本上就角色弧線而言,她同時也是一名女孩,「我覺得在 80 年代末的女人,都是非常堅毅的,只是教育程度比較低,可能只能選擇嫁人這樣的關係,可能成年了,就準備嫁人,不過女人這個角色,不是那種委屈求全、嫁人、最後就變家庭主婦的那種人,在我的設定中,她不是心甘情願想要做這種人的角色,她可能有自己的夢想,她可能未來也希望可以成為什麼樣的人。」舒淇形容她心目中女人的樣貌,「但是在那個父權社會底下,她在學校又被霸凌,父親看不起她,母親又離他而去,最後可能在國中沒有畢業的情況下就要選擇賺錢養家,她在這個賺錢養家的過程中,其實是特別勇敢、韌性特別強的一個人,以前那個年代的人,比較不會有:生活過不下去了,未來應該要怎麼辦?的那種心情,尤其是像我母親那一輩,她們總是心甘情願地隨著這個世界、這個社會而改變自己。」
相較於已經有諸多影視作品的白小櫻,這次飾演吃重角色「女人」的 9m88 ,可以說是一名表演新人,不過舒淇則認為,她有著她心目中最接近完美「女人」的樣子,「我要的女人她必須是堅毅的,不能太柔軟,我希望她是年輕的,因為她是小孩生小小孩,她 18 歲就生小麗了,所以在教育那方面她可能也不太懂,但是她又已經生了兩個小孩,必須要有生過小孩的那種身材,可是我又不想要她是豐腴的,因為那個年代真的都是蠻苦的、吃不飽的,我記得永遠都是在吃地瓜飯,而且都是地瓜沒有飯,同時我也不想要她骨瘦如柴。」舒淇解釋為何選擇 9m88 的原因,「這個女人真的找很久,一直到我去探班陳玉勳導演的《大濛》,我看到了 88 ,我就覺得 88 外型好像喔!她又黑黑的,皮膚很健康,當下我就說:對對對對對!就是這種女人!」
9m88 在《女孩》繳出令人驚豔的表現。(甲上娛樂)
這部片最大的挑戰之一,可能在於台詞充滿著大量的台語,從創作到拍攝都有著不小的難度,「後來竹昇哥有幫助我們,竹昇哥進來之後,因為 88 不會講台語,就是要找人教她台語。」過去幾年在《大佛普拉斯》、《花甲大人轉男孩》、《消失的情人節》有出色演出的戲劇與聲音指導陳竹昇,這次繼《健忘村》之後再一次與舒淇合作,除了於片中演出一角之外,也擔任本片的台語指導。「好險有陳玉勳《大濛》這部片在前面,讓 88 已經學了好幾個月的台語,縱然殺青已經一段時間了,不過 88 真的是一個很靈活的演員,讓她進入到台語的世界是蠻快的,加上她本身也是歌手吧,她把台語的那個音抓得特別準,她發音比我準。」舒淇說。
至於找到白小櫻飾演片中的女孩,舒淇則有讓人意想不到的原因,「我為什麼會找白小櫻,我真的看了好久好久,她一進來我就覺得是對的,這個『對』真的很難解釋,只要人物對了,她就對了角色的一半,我當時看到小櫻的黑眼圈,我就知道,嗯,這就是長期睡眠不足的樣子。」
近年在許多影視作品有亮眼表現的白小櫻,在《女孩》依舊給出沈穩表現。(甲上娛樂)
從《幕府將軍》啟發攝影靈感?
《女孩》這次的攝影指導找來了剛剛拿下金馬獎最佳攝影的余靜萍,從拍攝、色調到後期調光,都呈現了一個現實與奇幻兼併的世界,「其實我很早就跟她講了,之前在跟她拍一部戲的時候,我就有跟她講這部片,她就蠻有興趣的,就問我什麼時候拍。」舒淇回答這次為什麼會找余靜萍最為攝影的原因,「我為什麼會找小余姐最主要是我是拍女孩,劇中有很多關於女性較為私人的部分,所以我就想說我是不是找一個女的攝影師會更好一點?對於演員而言,大家的安全感是不是也會更好一點?另外我也希望女性攝影師可以有看這部片另一種的角度。」
「風格上,其實我們一直在討論調色,就是關於色調的問題,該如何回到 80 年代末的感覺,我們試了很多的鏡頭,當時我們看了一部蠻不錯的戲,她就很想用那個鏡頭,我們也都覺得還不錯,就是有一種...扭曲的感覺,其實是本身鏡頭就是那個樣子。」舒淇談到色調風格時說到。
《女孩》中許多鏡頭使用了「變形鏡頭」,讓散景看起來更加迷幻。(甲上娛樂)
根據攝影師余靜萍的說法,《女孩》的參考案例是 2024 年 FX 推出、在艾美獎大獲全勝的《幕府將軍》,當中有使用一個 Hawk V-Lite 的變形鏡頭(Anamorphics Lens),先前我們在「《罪人》如何結合諾蘭與昆丁的攝影技術開創全新的電影美學?」文章中曾經介紹過,變形鏡頭與一般的球形鏡頭的差異在於,鏡頭前段的光學元件會以「橢圓形」構成,讓捕捉成像會先以「壓縮」的形式呈現,最後再「解壓縮」(Unsqueezed),以正常的比例呈現在大銀幕上,透過橢圓形的壓縮成像與解壓縮放映過程,降低畫面的銳利度、較高的扭曲散景,以及所謂的「邊際衰退」(Falloff),來達到畫面敘事的需求,這樣的畫面效果會讓電影有種夢境與懷舊的氛圍。
《女孩》採用了與《幕府將軍》同一顆變形鏡頭Hawk V-Lite。(FX)
「不過阿叔在剪片的時候特別討厭那個東西。」舒淇補充,「因為阿叔也是美術嘛,剪接的過程中他會看很全面,就聽他在那邊說:你們為什麼要用這個鏡頭!我就偷偷說:嘿嘿嘿,時代不一樣了吧!」
《女孩》整部片都沒有明確的跟觀眾說明故事發生在哪一個年份,「我一開始沒有跟大家說時間是在 1988 年,因為我不想讓觀眾一開始就帶入這是 1988 年,我覺得這樣的一個故事,它不管在哪一個年代,它都是會存在的。」舒淇解釋原因,「甚至是現在,還是有很多在父權底下成長的孩子,我不想要特別告訴大家這是一個舊時代的故事,因此故事一開始比較冷色調,直到品彤出現,才慢慢有一些暖光出現。」
林品彤的出現,改變了電影整個色調風格。
命運讓舒淇重返曼波橋
從預告、海報、視覺,都可以看到《女孩》選擇了《千禧曼波》當中的基隆中山陸橋作為主要場景,此外,片中也有其他侯孝賢導演電影的身影,包括了《尼羅河女兒》、《南國再見,南國》與《紅氣球》,不過有點意外的是,曼波橋的選定其實並不在舒淇與劇組的規劃之中。
「我想要講一件很神奇的事,我當初在做這部片的時候,也沒有特別想跟侯導有什麼樣的連結,除了那個紅氣球!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他拍茱麗葉畢諾許的那個紅氣球,所以我就硬要把這個紅氣球放在裡面。」舒淇談到侯孝賢導演對《女孩》的影響時談到,「在勘景的時候,我就跟美術美清老師說,希望能找到一個有煙火氣的菜市場,但需要有兩條路,因為這樣媽媽跟女兒在追逐的時候,她們才能分道揚鑣,也表示兩個人是走到不同的人生了,其實就是一個隱喻。」
「最後美清老師就選到了一個很像菜市場的地方,一邊是往裡面暗的,一邊則是往亮的,中間剛好連接的是一個菜市場,我就覺得很不錯。」本片的美術指導由資深美術黃美清擔任,從菜市場的外景,到女人男人的家景,這位資深美術都繳出了比她過去作品更貼近生活感的成品。「後來余靜萍老師他就往亮的地方走,我就往暗的地方走,最後就在菜市場那邊碰面,碰面之後我就說:那邊有一個樓梯往下,那媽媽就往那個樓梯下面走,女兒就直直往前走。結果往前走一走,我就問美清老師:為什麼這個橋這麼的熟悉?結果就是曼波橋,那時候真的是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個地方後來就給了我好多靈感,包括一開始媽媽跟女兒兩個人錯過,還有就是,現在的曼波橋還有鐵籠,然後兩個女兒站在鐵絲網裡面,就是被禁錮了,我覺得以這個鏡頭上的語言表達他們是在一個舊社會的年代裡頭。」舒淇解釋這個陸橋對她敘事上的幫助,「一直到後面,網球場一打開,小麗跟莉莉在鐵籠子外面,用一個這種伏筆來相呼應他們去到了一個更自由的地方。」
《女孩》命運般的回到了《千禧曼波》中的中山陸橋。
女孩/女人
「帶包紙巾進去,可能某些人不需要,某些人需要吧。」當被問到希望觀眾從戲院走出來之後,帶著什麼樣的心情時,舒淇說到,「有一部分還是希望身為父母的人看完這部片之後能夠勇敢表達自己的愛,希望不要用一些錯誤的方法去教育小孩。我覺得每一個女人,心裡頭都住著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在他以後的成長過程中,會造成她變成一個怎麼樣的女人,這個小女孩如果有傷口,這個傷口就會永遠存在,所以家庭暴力、原生家庭對女孩、男孩、對小朋友來講,是特別重要的一個成長過程,我希望未來的小孩都能夠在快樂的童年下長大。」
舒淇花了超過 10 年的時間才繳出了《女孩》這部作品,她精準描繪了 1980 年代台灣真實家庭的輪廓,述說著女孩與女人,也觀察著男人,每一個角色都帶有可憐與可惡之處,處處可見創作者賦予的生活經驗與感受,觀看過程跟著他們一步步前進,同時也長出了說服力的角色弧線;中間還是可以看到新導演在場面調度上的些許生澀,都可以被強大的幕後團隊所掩飾。
篇幅不多但存在感十足的林強配樂,開頭就給女孩/女人議題定錨的張叔平剪輯、可能繳出了她生涯最生活化電影的美術黃美清,以及讓人驚豔的攝影指導余靜萍,這一次無論是哪一個焦段、哪一種運動,在捕捉生活化的美感之外,都帶有一些老鏡的模糊迷幻,透過新電影獨特的自然光呈現了台灣電影當今極為獨特的攝影美學,更帶動昇華了這部電影世界的氛圍。
《女孩》的技術層面毋庸置疑,而就「說故事」(Storytelling)這件事而言,舒淇給我的感覺是鮮少猶豫,甚至可以說柔情中存在著女性導演難得的剛猛,那種影像語言的力道像是一個醞釀很久的作者噴發出來的量能,與其說這部電影好不好看,我更欽佩舒淇在《女孩》背後代表著某種「勇氣」。
故事裡與故事外都是。
「我覺得每一個女人,心裡頭都住著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在他以後的成長過程中,會造成她變成一個怎麼樣的女人」— 舒淇(甲上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