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國寶》之後,坐在位子久久不能離開,三個小時的視覺與情感的衝擊,閉上眼睛仿佛又一幕幕的回放,真的很久沒有因為一部電影主動地將自己自身的經歷投入在故事之中,如導演李相日在接受我們專訪時談到,「希望在台灣的大家,也能當作自己的故事來看。」而我相信,《國寶》之所以能在日本賣出驚人的票房數字,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因為觀眾都在劇中的角色找到了共感,與看見了自己,這個自己可能是喜久雄在成長過程中的迷惘,或是在追求技憶中受到的挫折,或者是俊介與喜久雄的對抗中,理解到自己的平凡而接納,最後回到舞台追尋那純粹的喜悅,《國寶》包覆著劇中角色的人生而生,卻也訴說著觀看電影人們的生命軌跡。

《國寶》論述了歌舞伎的美,也揭露了追求極致藝術的殘酷。
這部片從發想到開拍歷時多年,在漫長籌備中,哪一個時刻讓您確信「歌舞伎的能量」真的能變成電影語言?
籌到錢的那一刻吧。也許跟你想問的不一樣,不過我蠻早的時候就想要把歌舞伎的故事翻拍成電影了,不過當時故事的規模很大,我們也找不到資金,所以整個計畫我就先放在一旁,中間就先拍了其他不同的作品,後來有一個機緣看到《國寶》的小說,這個計畫又再一次的動了起來,然後資金也到位了,加上可以達到一定的製作規模,以及製作方也同意我們可以把長度拉長到 3 個小時,在所有的條件都滿足之後,實際上才有一個具體的進展。
我真的相信歌舞伎的能量可以轉化成影像,應該是在拍攝前夕,因為我們的演員已經花了一年以上的時間做訓練,當他們完成這些訓練、穿上歌舞伎的衣服、畫上了歌舞伎的妝、真正站上舞台的時候,我才覺得,這一切好像真的可行,覺得影像化這件事是可以成功的,在那個瞬間我才擁有這樣的自信。

《國寶》兩位主要演員吉澤亮與橫濱流星都接受了超過一年的歌舞伎訓練。
電影改編知名小說,往往會承受巨大的壓力,但是《國寶》卻完美的呈現了一部精彩的電影,改編這類富有盛名的原著小說過程中,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最掙扎以及最困難的一點,就是在改編的過程中不要捨不得,因為如果你看過小說,它裡面的篇章是相當豐富的,對於每一個角色都有很詳盡的描寫,也有很多人生故事在裡面,但電影我們希望以喜久雄為主,以及俊介身上,其他的故事對比小說而言就沒有這麼大的描述,所以改編過程中,我需要盡量壓抑那種捨不得的心情,不然沒有辦法在改編這件事情上做一個完美的調整。這次改編我是希望能夠瞄準沒有看過原著、第一次看電影就能理解這個故事的人。

《國寶》原著小說角色眾多,改編成電影勢必要對篇幅做出取捨。
這次角色上面演員的選擇?
當時要重啟這個案子的時候,我一開始就希望找吉澤亮來演出喜久雄這個角色,首先,他盛世美顏的外表就非常符合這個角色的需求,但是光就外表好看並沒有辦法勝任喜久雄這個角色,吉澤亮讓人感受到,他雖然外表漂亮,不過他內心有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好像整個人開了一個洞,但你完全看不到洞底;相比之下,橫濱流星如果也是一個容器的話,他就是一個裝滿水的容器,充滿能量同時讓人感受到豐沛的情感,他們兩個是一個對照組的感覺,所以當我選擇了吉澤亮之後,我就想要找一個跟他對照的演員,所以決定的橫濱流星。

吉澤亮(左)飾演喜久雄,橫濱流星(右)飾演俊介。
歌舞伎對於日本以外的觀眾而言,是一個較為冷門的表演形式,在改編電影上,需要透過什麼樣的方式,抓住觀眾的眼球,快速地浸入故事之中。
其實真正的歌舞伎也蠻容易觀看的,只是票很貴而已(笑),當然也很好看,我覺得一般人會覺得歌舞伎有點難讓入口的原因主要是因為它的台詞比較接近古文,沒辦法聽了就馬上了解,一個完整版的歌舞伎劇幕可能要 9 個小時,我們這次電影只截取了其中的一段,如果不知道整個故事全貌的話,你也不知道它實際上演到哪裡,因此你可能也無法了解它的文化與故事背景,對於某些觀眾而言是難了一點,單純作為一名觀眾去看的話,其實內容還是算蠻通俗好看的,沒有我們想像的不容易理解。
這次《國寶》選擇的幾個劇幕,都是以「女形」為主, 表演上也是重點式的拍攝,例如快速變裝,一方面是看的過程會很有樂趣,另一方面在視覺上也可以快速發現角色的轉換,所以無論是視覺上,或是角色背後的意義,都有做一個雙關地處理,我希望把歌舞伎的樂趣,濃縮在這幾個橋段當中。

《國寶》中完美展現了歌舞伎的美。
在呈現舞台美感以及電影節奏的天秤中,如何維持兩者之間的平衡?
在推展電影劇情的時候,我會讓舞台劇情跟電影劇情兩者之間不要分開,它全部都是連貫的,例如喜久雄與俊介兩人之間的關係,假設我前面的劇情已經演到一半了,如一個杯子的水已經倒了一半,在描述舞台情節的時候,就是把這杯水給裝滿,我希望觀眾的情緒不會因為切到劇中劇或是回到電影本身而出現斷層,它全部都是連結在一起的。
如何安排「後台 — 台上 — 觀眾席」三個空間的場面調度,以滿足心目中電影的敘事節奏?
謝謝你注意到後台這一點。這次我們時間幅度相當的長,總共橫跨了 50 年,在這 50 年中間,世界一定會經歷各種變化,所以我們會去思考該怎麼讓大家看到這個時代的變遷?是透過街景嗎?風景嗎?還是透過什麼呢?後來發現,最明顯的就是後台的變化,有時候後台是很多人共用一間,有時候是自己的房間,有時候是跟師父同一間,或者是化妝台的變化,從以前的樣式,一直變到現代出現了很豪華的鏡子,希望大家看到後台的變化,可以同時間感受到整個社會與演員人生不同階段的改變。
雖然不是用節奏感在控制,但就像你剛剛提到的觀眾席的部分,最後《鷺娘》那一場戲其實是搭景搭出來的,搭出了一個歌舞伎座,現場觀眾也是依照時代有做出造型妝髮上的區分,我其實在做每一個現場演出的時候,如果你可以注意到的話,都是從後台拍到台上,然後再拍到觀眾,讓大家能夠潛移默化的感受到時代的變遷。

《國寶》透過後台的風格傳遞不同的年代。
我有發現喜久雄最後的後台,出現了電影一開始春江曾經說要送他的地毯,這些小細節都會讓身為觀眾的我感到導演在製作上的用心。
那個地毯非常昂貴,約 300 萬日幣左右,因為這種地毯我們真的買不起,所以這地毯是借來的,拍攝時美術組都很緊張,會跟劇組的人說:「沒有相關的人通通不准踩上去!那個地毯很貴,大家注意一點!我們還要還的!」

根據導演李相日透露,圖中這塊地毯價值高達 300 萬日圓。
吉澤亮與橫濱流星在劇中既是競爭者也是好友。如何在表演指導上區分他們的「技術之爭」與「生命歷程」,避免把關係簡化成勝負的故事?
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在劇幕與劇情兩者之間不能分開,需要全部都串在一起,例如,我也是透過歌舞劇的劇幕內容來帶出兩人的關係,例如在《曾根崎殉情》他們兩個人是真的託付於彼此,是可以一起殉情死在舞台上的關係;但是到了《雙人道成寺》,兩人又變成了朋友、夥伴,一起去完成這個演出;不過第一次喜久雄代替師傅演出《曾根崎殉情》阿初的時候,又在劇幕裡面演出了他的絕望,以及與俊介關係的決裂,戲中戲的劇情其實都是環扣在電影劇情上面的,可以看到每一個階段的劇情都反映了他們兩人之間關係的變化。
回過頭來,該如何避免兩人變成單純的競爭關係?我覺得他們兩個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兩個人的心中都是以歌舞伎為第一優先,他們就是純粹追求在技藝上的極致,兩人也最能理解彼此這條路上所面對的困難,讓他們最後變成一個很純粹、很美好的關係。

喜久雄與俊介兩人在《國寶》中存在著複雜且矛盾的關係。
歌舞伎顧問的加入,有沒有在哪些決策上改變了原先的想法?
這次歌舞伎的監修是中村鴈治郎先生,他主要是跟我們說歌舞伎有哪一些規定,他不會限制我該怎麼拍電影,而是我會跟他說我會怎樣拍,這樣在歌舞伎的規矩中是否成立?希望不要違反他們的禁忌,但同時在電影上也能有新的呈現方式;例如在演出《曾根崎殉情》的時候,俊介在走花道時腳站不起來,後來多次想要再站起來但都站不好,最後喜久雄是抱著他衝進後台,然而,在那個花道的表演過程中,每一個腳步都是有規定的,無論是轉圈、步伐、身段,都是規定好的,不可能是像暴衝進去,那個就變成是我們的戲劇呈現,這時候歌舞伎的監修就會進來跟我們一起討論,哪一種範圍之下,戲劇可以成立,劇幕也合理的。

「每一個階段的劇情都反映了他們兩人之間關係的變化。」
我發現在《國寶》中,聲音設計非常膩膩,如演員的呼吸、步伐,甚至是舞動的扇面、衣料摩擦等聲音,放大這些聲音有沒有一些特別的原因?
我覺得這是一部需要在大銀幕上觀看的電影,所以我就必須要創造出在戲院觀看的價值。電影院的特色就是有大的銀幕以及良好的音響設備,平常手機沒辦法感受到的臨場感,就是缺少了音效設計,所以我必須要在這裡創造出大家走進戲院的價值。另一方面我希望透過聲音的表現去讓觀眾感受到歌舞伎演員平常在生活中不會被注意到的細節,例如他們呼吸的聲音、他們的腳步聲,這些細節都是他們從小訓練下與一般人不一樣的特徵。

這次故事橫跨了數十年,美術設計上如何呈現精準的時代感?以及這次特效鏡頭的使用頻率?
就像我剛剛提到的,我們藉由後台的設計去做出時代上的差異,在美術設計上,我們也希望能夠做出如假包換的真實感,讓大家相信我們用影像重現了歌舞伎的世界;以最後那場《鷺娘》為例,我們雖然是搭景拍攝,不過我們依舊在劇座場地中加了電影才有的華麗感,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在舞台上方加了很多華麗的裝飾,這些裝飾是正常的的歌舞伎座不會有的,不過我們加上了一些這個劇場專屬的圖紋裝飾,這些設計在柱子與天花板也有出現,都是為了電影設計出的符號。
電腦特效其實做了不少,不過都是用在比較自然的東西上,例如歌舞伎座我們是搭景出來的,但我們只有搭舞台跟一樓而已,二樓、三樓跟天花板都是特效做出來的,希望做的自然一點讓大家看不出來,上層看台的觀眾也是電腦做出來的;外景的話還是有一些現代的建築物,也是透過特效把那些建築消掉,然後加上一些符合年代的市容。

《國寶》的美術指導找來了資深美術種田陽平。
《國寶》想要跟觀眾溝通的訊息是什麼?
我覺得身為導演如果解釋這部片的主題就不有趣了,不過我自己覺得很有趣的是三浦貴大飾演的角色,他在看著喜久雄跟俊介表演的時候說了一句「我沒辦法過這樣的人生」,我覺得真的就是這樣子了,一般人真的沒有辦法過這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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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浦貴大(右)在劇中飾演一名劇場經理。
期待台灣觀眾如何看待歌舞伎這個表演藝術?以及希望觀眾看完這部片、離開戲院之後獲得什麼樣的心情?
這部片跟政治歷史比較沒有關係,它就是在講藝術的本質,你就算不懂它背後的文化背景,也可以把它當作一個很好看的故事,藝術以及追求極致藝術的人,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存在,我希望大家在看《國寶》的時候,能夠感受這種人的存在,同時希望在台灣的大家,也能當作自己的故事來看。

在成為極致的過程中,你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文字採訪 / 孫志騰 Chris Sun
現場翻譯 / 張克柔 Choco C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