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ce 專欄 / 《火車》:剝去身分後,你還算是什麼?

2015/01/26|
by Grace

美國心理學家 Philip Zimbardo 曾經做過深度研究,剖析人類的人格在受到特定情境的影響下,會如何改變,剝離原本的自己。《路西法效應:好人是如何變成惡魔》一書內,即描述研究所進行的史丹福監獄實驗,如何召喚出潛藏在人類意識深處的「惡」。電影《火車》,正是不斷詢問這個問題:剝除了身分以後,你是誰?你有怎樣的人格?你是什麼?


劇情一開始,即是下個月即將結婚的未婚妻不告而別,離奇失蹤。抽絲剝繭的追查下去後,男主角才赫然驚覺,他對自己的未婚妻竟一無所知。一旦知曉,便是山雨雷鳴直衝而來,就算知道山雨洗過以後,興許只剩枯骨。


可是人總是要知曉。就像《國王的人馬》說的一樣:「人的一生追求有所知。但有一點他無法確知。他無法確知他所求的知識將會拯救他或殺害他。好吧,他將被殺害。但他不可能搞清楚他之所以被殺害是由於他有所知,還是因為他尚未知曉,更不可能知道他如果有所了悟,是否就能讓他得到拯救。你心裡一片冰涼,但你得拆開信封。你一定得拆開信封,因為人生就是為了知曉。」


為了真相,你願意涉入多深?男主角的步伐從堅定至蹣跚,越涉入越驚心,越驚心越不忍卒睹,恨不得背過身去。


《火車》是宮部美幸早年的小說,後由韓國人翻拍而成。起初對這個名稱,我有許多想法,以為指的是人一旦上了車,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接下來的一切便會轟隆隆直駛向懸崖絕境。可隨著資料的梳整越發擴展,這個名字的意涵也漸漸展現出來。


從日本神話來看,「火車」是一種妖怪,專吃行惡之人的屍體,又因總是騎會噴火的車子,故名為此。因為在查妖怪,所以發現了另外一種妖魔,可與「火車」交互來看。日本神話有個叫做「黑塚」的妖怪,生前是一名保母。因為所照顧的小姐生染重病,所以尋求陰陽師的幫助。陰陽師命她去找孕婦新鮮的肝給小姐吞下,不料,保母卻因此殺了來找自己的親生女兒,從此發狂成妖。或者可以這麼說,是婦人的執著讓她最終成了妖怪。從佛教的角度來看,《觀無量壽經》裡面提到「以惡業故,應墮地獄,命欲終時,地獄眾火,一時俱至。」據經裡所說,釋尊認為,「行惡之人臨終時,必有『火車來迎』」。這裡的火車指的不是我們現在說的火車,而是「有火的車」──作惡之人連要去地獄都不得好過,得乘上有火之車飽受火燒之苦。


從經濟面來看,在日文裡,「火車」也可指家庭或國家的經濟情況窘迫,「如同亡者被火之車折磨」。


而劇情,也在在呼應了這些隱喻。


因為父親生意失敗,借了高利貸後突然失蹤,黑道天天上門追討,母親被迫接客最後死於吸毒過量。最後,扛債之責便落到女主角身上。她實在太累太累了,在絕境裡生死不如。所以,她只好讓別人死。這種「渴望變成另外一個人」的情節,在動漫《藍色恐懼》裡也出現過。只是動漫裡的人物乃是因覺得自己可以「做得比對方好」,所以忍不住起而代之,而《火車》,則是因「拒絕做自己」。


這就回歸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了:你的自我價值如何?


《來自深淵的吶喊》是王爾德寫給同性戀情人玻西的信,入獄後他整個人破產又身敗名裂,淪為眾人的笑柄與恥辱。可就算在獄中那樣不堪的景況,他仍是這樣看自己的:「我曾是這時代的藝術與文化之象徵。我剛成年便意識到這一點,後來又逼使我的時代意識到這一點……拜倫也是其時代的象徵人物,但他象徵的是該時代的激情和這種激情的萎頓。我象徵的事情要更為崇高、更為恆久、更為事關重大,範圍也更為廣闊。」


太宰治在《人間失格》裡所展現的則是不一樣的想法。他因為害怕人類,害怕整個世界,卻又不得不裝出好笑的樣子迎合眾人,因而覺得自己漸漸慢慢失去「作為人的資格」。可是《火車》的女主角不是。她看自己不過垃圾。可是,儘管身為垃圾,卻仍想要靠近幸福啊,就是依憑著這樣的冀望,她開始摧毀奪取他人的身分。她的自我價值,完全建立在謊言上。因為自己當不好,所以情願扭曲自己的樣貌成為別人。這樣的渴望漸漸變成執念,執著讓她成為了妖怪。


男主角一邊追查真相,一邊發現自己所愛之人「不是人類」,就在那樣的剎那,他不想走下去了,因為不知道能不能承受住事實,不知道承受住事實的自己,是不是還能深愛。


雷金納‧希爾在《骸骨與沉默》裡是這樣描述「追尋」的:


「『他們說你就是這樣,』她說:『不管有什麼擋在你前面,你都會往前直衝,直到踩著真相為止,哪怕一切會弄得支離破碎。』


『事情的真相,』他說:『那是隨你怎麼用力踩也不會破的,只有謊言才容易裂開。』」


隨著女主角逐漸蛻變成妖怪,同時間,這樣的蛻變其實也是在低語,在懇求──你能接納什麼程度的真實?你的愛可以穿透多厚的謊言,能不能緊擁住已成為畸形的對方?


不論自我多醜陋,軀殼多畸形,人所求不過是與自己和解。


可是女主角不肯和解。她死去,也不過是因為無路可行。


「剝除了身分以後,你是誰?」女主角給出了她的答案。


電影的最後,明明她的眼裡仍有淚珠要墮,身體卻已飛奔向別的地方,一個「很美的地方,只想一個人住」。


起初她是以自己的身分活,最終也以自己的身分走。終究人活到了最後,褪盡一切,皮扒掉了,骨頭卻還是自己的。在死亡面前,死即是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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