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en Hsu 專欄 / 《超時空攔截》:命定輪迴,無始無終

2015/03/26|
by Allen
「時光旅行」(time travel)一直是科幻題材中的一大主流,1895年喬治‧威爾斯(George Wells)發表的個人首部小說《時間機器》(Time Machine),雖非「時光旅行」概念的開創者,卻首度以科學理論和細膩想像將之「合理化」,自此奠定了「時光旅行」(甚至可以說是「科幻」)文學的基調。姑且不計後續同類型創作的數量,光是以此為發想的電影亦是不勝枚舉,時至今日,「時光旅行」仍不時出現科幻電影當中,託好萊塢電影的福,也讓「蝴蝶效應」(butterfly effect)、「祖父悖論」(grandfather paradox)、「平行宇宙」(parallel universes)等相關理論為一般觀眾所聽聞、熟知。

而眾多關於時間旅行的討論中,還有一種「命定悖論」(predestination paradox)同樣為人所知。這套悖論解釋了「為何時光旅行無法改變歷史事實」的疑問──因為「回到過去」的時光旅行本身,既是「將要發生」的「未來」,也是「已經發生」的「歷史」,任何行為與企圖都被一個更宏大、不可更動的「命運」給限定,也因此「因」跟「果」往往變得難以區分。顧名思義,《超時空攔截》(Predestination)毫無疑問地,也是部闡述命定悖論的時光旅行科幻電影。

《超時空攔截》改編自人稱「科幻先生」(Mr. SF)海萊茵(Robert A. Heinlein)發表於1959年的短篇小說〈行屍走肉〉(All You Zombies)。在原作不及五千字的篇幅中,海萊茵盡顯對於時光旅行寫作技法的掌握功力,以最簡單的登場人物配合複雜交錯的時間線路,構築出一個被後人讚為「史上最強時光旅行」的「獨腳戲」故事。翻拍這篇小說本身已是一大挑戰,負責編導的派瑞格兄弟檔(Michael Spierig與Peter Spierig)在還為原作故事外,甚至稍作修改並鋪寫後續,如此知難而進的態度,除了要向經典致敬,挑戰觀眾(還包括編導自己)邏輯的野心也不言可喻。

《超時空攔截》用懸疑辦案的節奏調性為故事揭開序幕,欲阻止連續炸彈客「Fizzle Bomber」的時空署探員意外毀容,整形後的他開始執行最終的任務──偽裝成酒保去說服一名專欄作家成為時空探員。隨著這位筆名「未婚媽媽」的專欄作家吐露自己的離奇身世──還是女嬰的Jane被遺棄在孤兒院,成年後偶遇一名神秘男子而相戀,卻在男子消失後發現自己懷有身孕,更在女兒出世才得知自己的雙性體質,為保命遂變性成為男性,但女兒卻在此時遭人擄走,於是他改名為John,從此顛沛流離。在酒保的邀約下,John透過時光機回到他與神祕男子相遇的那晚,並誓言殺了這個改變他一生的人。然而,越是穿梭時空,John越是發現自己與Jane,甚至酒保、連續炸彈客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每次面對衝擊的事實,我們都看見每個「人」都希望掙脫命定的束縛,在關鍵的時間點開創新的可能,豈料越是想掙脫,才發現越是無法掙脫,因為「時間已經將我們緊緊抓住」。

我們在電影中途便會發現,這不是一個單純解謎辦案的故事,也不是一個又「似曾相識」的時光旅行故事,而是像酒保與John討論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笑話,這是一部以極端例子探討起源與存在的「驚悚電影」。在海萊茵創作的〈行屍走肉〉當中,就已經呈現一個頭尾相連的故事,一如電影中提到「咬住自己尾巴的蛇」,首尾相接,循環不止,Jane、John、酒保/探員之間是一個本為一體卻互為因果的循環;但《超時空攔截》更進一步,另外鋪寫酒保與連續炸彈客的相互關係,則是在既有的循環中再加入另一個循環,成為一個八字無限形狀的莫比烏斯環(Mobius band),周而復始、無始無終──自己就是自己的起源與終結。

另一方面,《超時空攔截》也用非線性、重疊的時間狀態,讓不同時空的「主角」都變成獨立的個體。這不禁讓人想起經典的哲學問題「忒修斯之船」(The Ship of Theseus)──一艘出航後在航行過程中不斷整修船隻零件的船,歸來時全身上下已無任何一個部分與當時出航時的相同,則這艘回來的船還是當時出去的那艘嗎?──《超時空攔截》中Jane、John、酒保、炸彈客彼此都是莫比烏斯環上的四個點,在客觀的角度看來,他們都是同一人,儘管外表、性別、年齡各自不同,做為人的本體卻具有連續性的演變脈絡;但從感官經驗的主觀看來,他們又是各自獨立的「人」,因為彼此都是眼前活生生、可觸摸可感受的「他者」。他們各自擁有不同時空下差異的軀殼,卻又共享一個超越時空的記憶。因此,在迴圈中不斷「存在」,成為他們既唯一肯定,卻又無法抗拒、絕對虛無的依據。「昨天的我還是今天的我嗎?」這樣的提問得以在時光旅行的背景下被回答與辯證,卻也因此有了不同的況味。

電影的改編,除了在既有的概念上持續發展這個滿載孤寂與虛無的故事,也透過影像的呈現,以莎拉史努克(Sarah Snook)的形象與演技詮釋可男可女的中性氣質,補足了原作中關於相遇之夜陳述的缺席,也再度強化了John當下欲贖罪的心情以及後來的無能為力,稱得上是出色的選角與演出。伊森霍克(Ethan Hawke)光憑眼神就能傳達看透一切始末的滄桑,以及最後與自己的飆戲,亦不輸給前陣子有類似演出經驗的傑克葛倫霍(Jake Gyllenhaal)以及傑西艾森柏格(Jesse Eisenberg)。

與其挑剔海萊茵以及編導對於劇中人物「自導自演」的堅持,以及想要將時光旅行類型「玩透」的炫技意味,不如接納這個看似荒謬的故事,從中去思考那股以命定悖論包裝的哲學命題,並品味生命、甚至時間其實早已注定的別無選擇。我們不像劇中的主角,在獨一無二的生命歷程中,跳脫時間、空間的存有框架,以超然的方式探討生命的離奇,並在過去、現在、未來都失去順序的狀況下,重新體會時間之於人的無情與絕對。如果一切就是個無從終止的輪迴,不存在最初的因和最終的果,沒有選擇與自由,能做的就是完成命運早已安排的任務,那麼活著又何異於行屍走肉?

「我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但你們這些還魂屍又是從何而來?(I know where I come from, but where do all you zombies come from?)」

我們究竟是公雞(rooster),還是還魂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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