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Allen

當人到了一定的歲數，平淡乏味的人生真的能迎來第二春嗎？不同於《白日夢冒險王》(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藉壯遊而生的豁然開朗，班史提勒(Ben Stiller)這次主演的《青春倒退嚕》(While We're Young)反而丟出了不甚相同的觀點。這一次，人生未必隨時都能重新啟動。

一對結婚多年的夫妻Josh與Cornelia，正當摯友因孩子的出世踏上下一個人生階段之際，意外認識另一對年輕夫妻Jamie與Darby，四人一見如故，在Jamie夫妻的帶領下，Josh與Cornelia彷彿「回到」那個充滿創意、熱情與品味的狀態，展開「二度青春」的生活方式，Josh更是對同樣身為紀錄片創作者的Jamie傾囊相授，甚至大方分享自己的人脈與資源。然而，正當Josh拍攝十年未果的紀錄片持續延宕，Jamie的作品卻後來居上、進而一鳴驚人，Josh才意識到自己原來被算計得渾然不覺，更不能接受地，是自己被「後浪推前浪」的挫敗並不全然是年齡使然。於是，隨著忘年之交的蜜月期過去，整部電影才赫然揭曉了它殘酷的主旨。

不得不留意電影中「紀錄片」這個隱藏軸線。Josh的紀錄片有著艱澀的題材、複雜的敘事和嚴謹的框架，堅持要忠實呈現素材獲取過程的他，對於最後剪出來的六個半小時影片還是覺得未臻完美、需要再補充訪談。相較之下，起初Jamie欲拍攝因社群網站重新連絡之故友的計畫，在Josh看來未經深慮；後來拆穿那些過程中意外發掘出故事的片段，其實都是Jamie事先安排好的橋段時，他覺得有違紀錄片的精神；最後當拉贊對象、恩師甚至妻子都被「搶走」，失寵的他更痛批這位過去的知心好友是個可惡的騙徒。然而，當Josh理直氣壯揪著Jamie到眾人面前，信心滿滿地要拆穿他的手法，岳父/恩師的不以為然，以及妻子的一句「他是個混蛋，但他確實拍出了一部好電影」，卻再度將他擊落谷底。

至此，老少的對立與紀錄片的真/偽之間，才浮現出隱約的呼應：Josh對於拍片守則的堅持，對應了他幾十載的歲月一步一腳印的積累，畢竟年齡不能跳級、過一年才會老一歲，越是成年，人才會越有威信，有相當的資歷與功力才能招收門生、傳承絕活；影片也一樣，遇見什麼拍什麼，哪些相關的就應該把它們都納進來，豐富而且客觀的內容才能造就偉大的作品，如果有任何動手腳的捏造，都是不誠實、都是欺騙。但是Jamie的出現，同時衝擊了Josh這兩部分的認知。原來，據實地從大量母帶中剪輯出所有的重點，並不一定就是出色的電影；活了比別人還多的年歲，並不一定能得到相對卓然的地位。只是腳踏實地、一絲不苟地活著/拍片，最後只能交出無聊的成果，一切也只是枉然。Josh之所以會輸，不是因為自己老了跟不上時代(畢竟他還被比自己年長的岳父訓斥)，單純是因為(人/電影)不夠有趣。

作為本片的編導，諾亞包姆巴赫(Noah Baumbach)這記當頭棒喝，定然是打醒了那些還沉迷在過去光榮而不自拔、自矜於豐富歷練而不變化的老古板。因此，我們才會看到Josh真正的問題不在於他是否過得年輕、有活力，而在於他始終不願正視自己內心的匱乏與需求。行為舉止衣著表現得青春，但其實生理早已衰老(得關節炎)、心理更是停滯。不服老地想要抗拒變成普通的中年人，卻又對於時間軸(time line)──既是Jamie面對Josh對質時的說詞，也指涉作用於年紀之上的線性時間──的不可變動過度固執、想要握住歲月沉澱後的種種資本，是Josh解不開的矛盾，也是本片對於要害最無情地戳痛。或許編導想說的是，儘管年紀不可逆，但倘若真正地認識不同階段的自己並過著相應的生活，誠實地活在當下，或許才是對於時間最好的服從，以及對抗。

片尾，當Josh與Cornelia不再「回頭找」、終於「向前看」，在機場準備踏上領養小孩的旅程，卻看見對面的小娃兒笨拙但準確地在操作手機，在兩人瞠目結舌的表情中，似乎又浮現了片頭的不安與游移。看來這對頂客中年夫妻(以及所有同齡的觀眾們)真正的渴望與理想，離登機的時間還有好一段時間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