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iot專欄 / 《眾神與野獸》:Dear Mr. Whale

2015/07/27|
by ELIOT CHEN
文/ Eliot

「自由是一劑藥,跟所有藥物一樣,服用過量會導致很糟糕的後果。」

惠爾先生歲至暮年,雞皮鶴髮,回憶卻背道而馳,篩落心上的盡是動盪青春的屑渣。那些塵粒粗糙,每每磨刮滲血。他老了倦了,掩飾不住也壓抑不了,湧騰的往事總是一閃神就幾乎要溺斃了他。

人是越活越脆弱的。心境上的返老還童,大約無關乎豁朗,比較近於一種自我防護機制。過去的好或壞,易或難,認真待之就不免生憾,佻達或許會顯得有些漫不在乎,但至少不會讓前塵複雜了今時。

惠爾先生的電影導演職涯曾臻至巔峰,科學怪人(Frankenstein)系列作品讓他名利雙收。後來,他對恐怖驚悚片失去興趣,轉而投入自己更有熱情的題材方向,卻手腳受箝,無以施展。那些埋沒的作品,才是他鍾愛的。至少是時時掛在嘴邊上的。最後,他不算急流勇退,但也非自然淘汰就是。他用電影展露過聰明,卻不能以天才弭平成長的抑鬱,戰爭的創傷。即便他曾經做到了滴水不漏,終也不敵垂老的身體/意志禦線的自然鬆懈。

優雅的紳痞,機鋒的言談,敏黠的眼色,惠爾先生就像一個出身富貴,養尊處優的天之驕子。然而,表象只是一枚打轉的陀螺,當它停頓,真實身紋便一目瞭然。惠爾先生是一名同性戀者,幾乎把他當作丈夫照顧十五年的女管家漢娜甚至以「雞姦者」那般不堪入耳的歧稱形容他。科學怪人形象的創造,無疑徹底反應並投射了他在其時代之中的處境與艱難。一方面像自嘲地,他是一個怪物,高尚卻被誤解的怪物。另一方面也不啻為反擊地,他真實靈魂的無比美好,豈是只看表相的虛偽庸俗有資格批判蔑指的?

除此之外,他並不再耗費一丁點力氣去為自己的與生俱來抗爭或抗辯什麼。

那些既是天生,那他又何必浪費時間去糾結。該是他的,他自在自得。重點不是他愛男愛女,而在於他是誰。他不忐忑於外界的窺視,更不活在別人的冷言酸語之下。他很清楚,可以在所愛的人事物裡成就什麼,那才能真正奠定他是誰。

惠爾先生風光過擁有過,享樂過瘋狂過。如此就算是無缺無悔的人生了?病後的日常裡,回憶像戰爭的砲彈襲擊,他曾填埋的洞坑畢竟被炸癱了虛掩的土表。心口的窟窿,從此日夜寒風迴吁。

鬱綠草坪上,碩健昂藏的男子在烈烈豔日下揮汗勞動。那較陽光耀眼的緊實肉體像一塊磁鐵,吸引惠爾先生若有所思的視線,重拾畫筆的渴望。

男子未有嚴加設防,甚至坦誠不屬於同類族的懼斥。這樣的直接不諱,讓他們得以真實地獨處一室。他們的故事在彼此的對話中,一次一次揭掀了霧紗。他們再度面對了自己的疤痕,也在那些逼人軟弱的震顫裡,重新翻案並理解了當初勇敢的其實只是逃避;不勇敢的也只是於心不忍罷了。

生命的詭計都是自掘的陷阱,等待一條救命繩索,不如自己決心爬上去。

惠爾先生對於男子的貪戀,並非肉體的,而是對於命殞戰場,屍掛鐵網上的戀人的緬懷。縱使那樣的緬懷是一種心酸的慰藉。

此時此刻,遲暮之年,他幾乎連戀人名姓都要行將遺忘了。當男子的出現一起帶來了戀人的魂形,他既是感動又悲哀,既遺恨又感激。那時愛得隱晦短暫,卻已是足夠一生嚼嚐的滋味。因為失去太痛,所以他選擇饒過自己,解放自己自由。千帆過盡,曾與他同衾共枕的伴侶也選擇自由而離去了。此時,他才算體悟了自由是一種藥,上癮後,才驚覺心裡空空的,身畔也空空的孤單是無可避免的後遺症。

與男子的忘年之交,讓惠爾先生空虛的生活充實了,但他的心卻掉入過去的淵洞之中,越來越深,越來越漆黑。不斷不歇的黯黑侵擴,像白布巾上染暈的濁色,由點至面,他無能為力,阻撓不了。過往種種似蝗軍壓境般,活在此刻的尊嚴就要被噬抹一空了!

「歡迎來到眾神與野獸的新世界。」

親愛的惠爾先生,雖言道,好死不如歹活,顯然你不以為。你經驗過好多有愛有恨,有聲有色的日子,有些是恩賜有些則成了負累。一些輕得甩不掉,某些沉得想拖也拖不動半分。當然,無論怎樣全部都是屬於你的。離開浮華世界,自尊便是你最貴重的資產。也許是自然法則,當然也可以咎罪時光的賊,你的神智一點一滴被偷走。讓你深切害怕的是,被掏空的同時你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掏空,卻全然的束手無策。

親愛的惠爾先生,我了解,你大概覺得自己就像所導演作品中的科學怪人。你的內心(或大腦)是眾神與野獸對峙的戰場。眾神無法救贖你,野獸又覬覦你,兩者在你內在喧囂著,以致於你對這個世界(生活)眷戀又憎恨,抗拒又浸淫。

可能是累了,也許不過一念之差。最後,你毅然決然清理了戰場。就像矛盾偶而無解,人生也不一定有輸贏。你只知道必須作出選擇。風水輪流轉,世間無恆常。就像前半生你投向了自由,而孤單作伴;如今,你不過再次決定拋棄孤單,重回自由的懷抱。而這次的自由,再也沒有生命的羈絆了⋯⋯

親愛的惠爾先生,你好嗎?

時至今日,這裡依然是個眾神與野獸的世界。改變與沒改變之間,似乎沒更多值得期待的,但也許有更多令人失望的在發生。你會怎麼看待呢?我不禁想起你那一口雪茄,似笑非笑,眼露狡黠的神態。

《眾神與野獸》(Gods and Monsters)各方面皆呈現著細膩的描繪,唯劇本在人物刻劃上的力道是略顯不足的。我們可以識見主角色詹姆斯.惠爾的靈魂核心,甚至對生與死的意念轉變,卻無法服貼著那線條的跌宕而呼吸而起伏。他的心跳只響在他片段的回憶畫面裡,而我們無法俯在他胸口,側耳傾聽。

幸而,仰仗著英國演員伊恩.麥克連(Ian McKellen)蘊層豐富的表演力度,所有情緒都在觸點上敲擊。詹姆斯.惠爾(James Whale)這位曾顯赫一時的名導,在他從舉止到眼神的精湛詮釋下,彷彿又有血有肉地活過了一次!

眾神與野獸 (Gods and Monsters)│1999 71th 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

Bill Condon│Ian McKellen│Brendan Fraser│Lynn Redgra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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