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iot專欄 / 《噬血戀人》:蹣跚的優雅

2015/12/12|
by ELIOT CHEN
文/ Eliot

「你這種自我迷戀完全就是在浪費生命。你本來可以把時間花在更美好的事物上。」——夏娃(Eve)

這一對晝伏夜出的吸血鬼戀人,大概是世間僅剩的,一種最澄澈的良知典範,一則最警省的啟示了。他倆持續數百年的生命,已從初期的詭怖傳說演變為自成宇宙體系的哲學課題。

黑膠唱片轉著,醇厚的歌聲下翩翩起舞,他們耽溺在舊日雅緻什物所堆構的美好氛圍中。只有其時,才能暫拋俗務煩惱,現世的悲觀。他們其實無能為力,卻又情不自禁掛意。畢竟,越來越混濁的人世,毒素將慢慢污染人們的血液。若此,他們的生存困境將日益艱難。

如何不憂愁?在他們遠古以來便預見了人們視而不見的毀滅。不想坐以待斃,卻偏偏只能痴心妄想等待奇蹟⋯⋯

歲月一點一滴斑駁,看盡了滄海桑田,他們掩藏起尖刺的獠牙,越來越遁世。但求一口最純淨的血液便是莫大的滿足。可是,時間無情,他們是不死之軀——也正因如此,他們更加深刻體悟了這一點。疲懶的倦怠於是像一道比黑夜更黑的陰影,密而不漏地覆遮上他們空洞跳動的胸腔。

「你相信人類堅強的生命力,但是,現代人的所作所為都帶著末日的感傷⋯⋯」(註1)

墮入迴圈的追索,才驚恐地發現永恆只是無垠的虛空,夢中的夢中的夢中的夢般,漂浮的孤獨。所有歷史的現場,都成了他們記憶中的故事。那些經過的事,接觸的人,都被鑿在音符裡,定格在相紙上。一旦觸及回憶,沒有一絲美好溫馨。一切的紀錄(記得)在在令人毛骨悚然地發現,生命的未來那麼晦暗,自取滅亡竟是分分秒秒疾速奔馳的方向。

真的諷刺得很,被他倆那樣的活死人以「殭屍」(Zombie)稱呼,好像他們沒有呼吸心跳地行屍走肉不過是可悲,人類的後知後覺,甚至於不知不覺才是真正的可怕。

證據還不夠多不夠明顯嗎?姑且不論幾世紀以來,那些被誤解,被奚落、被迫害與破壞的科學文學、音樂藝術、倫理道德等⋯⋯林林總總的崛起與沒落。當他們夜遊幾成鬼城的底特律,曾經的汽車製造工業王國,美國音樂的搖籃,藏身在它的衰落裡感慨其昔日無比的輝煌,大概沒有什麼比這樣淒涼的現實更加悵然了。

丈夫與妻子雖同為嗜血的魔怪,卻分屬兩款性格型態。寄情音樂創作的男人,對於無止無盡的生命之路疲軟厭煩,鬱鬱寡歡。瞭解並深愛他的女人樂天知命,凡事爽朗豁達。當她發現他厭世了,雖然憤怒,卻仍以柔情勸慰。他們之間不是,又豈僅僅是夫妻呢?倆人彼此的扶持、信任與需要,是情人的,是親人的,亦是默契知己的。就好像我們偶然會需要獨處,卻不能永遠孤身一人。

《噬血戀人》(Only Lovers Left Alive)通篇以娓娓回顧揭示現今、預言將來。從漫長歷史文明裡蹣跚而來,賴血唯生的一對蒼白戀侶,他們擁有在這個世界上最完整的歷練,以及最徹底的鍛鍊。

透過他們一雙凜冽的瞳孔,一雙敏銳的耳朵,我們識見自身作為乃至於環境正發生著、潛伏著的危機,聽見狂躁的貝斯怒刷著對人性淪喪憂心忡忡的尖抖顫音⋯⋯兩個吸血鬼看透紅塵的無奈慨嘆,是否提醒了我們其實正在麻木僵死地活著?

導演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以詭奇妖魅的題材與美學,包裝了對於古典情懷的溫柔緬念,對於現代文明沉淪的惆悵。片中那些環保意識、土地關懷、氣候變遷、人心信念、慾望追求、藥物濫用、槍枝使用⋯⋯等等議題的鋪展撒佈,看似包羅萬象,卻皆攸關乎人類社會存續與否一旨之上。如斯優雅,如斯不羈,如斯驚悚。

美感若失,文化何存?人心若滅,文明何在?

故事提問了,時間探問了,過去現在都不停不斷在試問,然而,最終關鍵的是,我們到底也不能忘了捫心自問。

註1. 

摘錄自鍾曉陽〈哀傷紀〉一書之〈哀歌1986〉章節,P.71

《噬血戀人》(Only Lovers Left Alive)|66th 坎城影展正式競賽片入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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