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這不是我看的《全面啟動》:解構電影的本質與似夢迷離的本能幻想

2015/07/16|專欄評論
by seboxhong

文/ Sebox


多數時候電影帶給我們的是情感上的共鳴,快樂、傷心、生氣或是無奈,這些我們在生活中一定會遇到的情緒起伏,或許沒辦法從平面的文字中找到相同的體會,但電影裡相似的經驗卻可以輕易地牽動我們內心深處的記憶,不論是帶領我們進入電影裡的世界,或是反映在自身的深度檢視,好的電影都能讓我們回味無窮。


克里斯多夫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經典作品《全面啟動》(Inception),講述了一次進入夢境植入意識的冒險,不論在口碑或是在票房上都有相當驚人的成績,而最經典的結局也讓觀眾們持續討論,究竟李奧納多狄卡皮歐飾演的Cobb,有沒有從最深的夢境中脫離,回到現實世界。更有趣的是,《全面啟動》裡面講述的夢境特色,其實與電影這個媒介的特色非常相似,讓我們來聊聊《全面啟動》串連夢境與電影的方式,以及為什麼《全面啟動》其實是在說「拍電影」這件事情。


夢與電影在本質上的相似性


夢是一種個體經驗,是人類在睡眠時所產生的狀態,經過各方專家的研究,我們姑且可以把夢境當做是記憶的重新組合,大腦無意識地排列影像與聲音,讓我們經歷與現實生活中可能相關也可能無關的自體經驗。電影則是人類對於動態圖像的解讀,由於人眼視覺暫留的特性,當一秒內接收16~24張連續的圖像時,大腦會自動將之轉換為動態影像,也就是我們所認識的電影。


夢與電影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你不知道他們從何開始,也不知道他們會如何結束。當然,每部電影都有一個開始,也有一個結束,但這樣的安排是建立在特定的背景故事,我們在觀看電影的過程中會了解那些我們所沒有接收到的訊息,透過動作、舉止、對話以及故事的發展,逐漸拼湊那些在電影開始之前所發生的事件。同樣地我們無法知道夢從何時開始,當我們開始做夢時,我們已經置身其中,而夢裡的資訊與一切事物都是建立在我們既有知識、過去的記憶、經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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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周夢蝶,物我不分


中國古代哲學家莊子曾在〈齊物論〉提到「莊周夢蝶」這個故事,講述莊子在做夢的時候,夢見自己成為一隻蝴蝶,夢醒後發現他沒有變成一隻蝴蝶,他還是自己,他便開始思考究竟是莊子夢見了自己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莊子。聽起來或許有些荒誕甚至令人感到疑惑,但若跳脫現實生活思考存在的本質,你又如何證明你醒著的時候其實不是睡著了呢?


在《全面啟動》有一個場景十分有趣,當李奧納多看到一群人花錢到睡眠專家那裡睡覺,因為在那裡人們可以做最美的夢時,不禁令我開始思考,會不會我們在夢裡的世界才是真實世界,而醒過來才進入這個令人絕望的現實夢境裡呢?或許這就是導演最後留下伏筆的原因,希望可以讓觀眾開始思考,究竟李奧納多停留在夢裡,還是回到了現實生活,甚至更進一步思考存在的本質,我們的意識應該停留在什麼地方,才是絕對而非相對真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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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與夢境的時間感受差異


電影裡的時間不論再怎麼長,剪接過後的結果通常都與現實世界的時間不符合,多數來說會比現實時間來得長。一部在戲院播放的電影,長度通常都會落在兩個小時上下,三個小時已經是多數電影最長的篇幅了,當然也有一些特別的導演作品會長達五個小時,如貝拉塔爾(Bela Tarr)的《撒旦探戈》(Satantango)就有450分鐘的篇幅。也有與現實時間相符的特殊例子,塞巴斯提安舒波(Sebastian Schipper)的新作《維多莉亞》(Victoria)長達140分鐘的一鏡到底,電影裡的時間經過就與現實生活相符。


一部電影的拍攝長度與最後我們在大螢幕上看到的長度,通常來說有很大的差別,我們將拍攝的素材與正片的比例稱之為片比。一般來說拍攝片比大概落在3:1到5:1左右,也就是一部一個半小時的電影,素材往往會有4.5到6.5個小時,當然又以鏡頭數、導演個人要求以及其他因素相關。台灣導演侯孝賢剛以《刺客聶隱娘》拿下了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業界也曾經傳出侯導的素材正片比大概是10:1,非常驚人且龐大的數字。


我們把這個現象回歸到《全面啟動》不同層次的夢中,在進入夢境之前電影告訴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的五分鐘,等於夢境裡的一個小時,而每進入一個夢境就等比例擴展。從這個層面檢視電影與夢的關聯性,似乎又在時間上面有一定的相似性。在製作電影時,我們所拍攝的素材就像我們在生活中取得的經驗,儲存在大腦裡變成記憶。電影為了敘事必須要將拍攝的素材重新組合排列,去蕪存菁後再加上配樂、音效等不同元素,才能讓觀眾得以順暢觀看一部電影作品。回歸到學者所研究的夢境,不也是重新組合排列我們的深層記憶,才再現於我們睡眠過程之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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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夢者們 V.S 電影劇組


《全面啟動》的幾個主要角色各有各的專長,李奧納多飾演的Cobb擅長進入夢中植入一個概念,喬瑟夫高登李維飾演的Arthur則確保每一個環節的安全,讓夢境可以繼續下去,湯姆哈迪飾演的Eames會在夢境裡偽裝成別人,艾倫佩姬飾演的Ariadne負責建造夢境,迪利普勞飾演的Yusuf提供了進入夢境的各項器材與物品,渡邊謙飾演的Saito則是整個任務的幕後使主。我們發揮一點想像力將這個組合套上電影拍攝的劇組,Saito就是電影團隊的資金來源,Yusuf像是美術、道具和特效設計師,Arthur就是電影的製作人,Ariadne負責編寫劇本,Cobb就是利用影像將意識輸入觀眾腦袋的導演,當然基利安墨非飾演的Robert Fischer,就和你我一樣是個等著電影傳達訊息的觀眾。


當《全面啟動》上映後,許多人將克里斯多夫諾蘭與傑出的電影導演史丹利庫柏力克相提並論,除了在電影美學上的成就,以及獨樹一格的電影風格之外,在庫柏力克的作品《鬼店》(The Shining)中,主角傑克尼克遜的角色像極了導演本人,而《全面啟動》的主角李奧納多,整體造型也與諾蘭非常相似。Cobb在電影裡面所面臨的困難,包括如何逃離他前妻的陰影等等的問題,就像是導演在拍攝電影時所需要面對的難關。而Cobb與Ariadne第一次進入夢境在露天咖啡店時,最後因為Ariadne開始懷疑自己的夢境,整個場景就被毀滅了,就表明了一個電影編劇必須先將自己說服,才能夠把用電影世界裡的細節說服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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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現實主義/ 夢的解析/ 持攝影機的人


心理學家佛洛伊德出版的《夢的解析》著作,大大地影響了後人對於人類心理分析的脈絡,而當各方學家隨著時代的演進專研起超現實主義時,夢在藝術、哲學等領與的重要性就變得非常重要。我們在《全面啟動》這部電影裡面,可以看到非常多超現實主義脈絡中重要電影的蹤影。不論是日本動畫家今敏的《盜夢偵探》(Paprika)中穿梭於現實與幻想的場景,女主角將幻想中的畫面打碎,或是大衛林區(David Lynch)早期的作品《雙峰》(Twin Peaks),夢境中男主角從鏡子看到自己現實生活中的樣貌,甚至遇見自己深愛但已經死亡的女人,又或是更早期的尚考克多(Jean Cocteau)的《詩人之血》(Blood of a Poet),裡頭顛倒的地心引力,以及不同層次的夢境,都是諾蘭在製作《全面啟動》時所致敬的對象。


最令人感到強大連結性的作品,應該是蘇俄導演季嘉維爾托夫(Dziga Vertov)的《持攝影機的人》(Man with a Movie Camera),拍下了一個攝影師帶著攝影機到處拍攝的畫面,試圖論證「電影眼」與觀眾、電影創作者密不可分的關係。電影有許多非常大膽且影響往後電影發展的技法,包括將城市折起來的手法,以及趴在鐵軌上拍攝火車,看似就要被輾過的攝影師,影像卻在下一個鏡頭裡告訴觀眾這只是夢。上一秒我們看到攝影機拍攝的畫面,下一秒我們看見了一個人拿著攝影機正在拍攝,這些影像對於電影的本質有非常深刻且犀利的見解,在觀看與被看之間觀眾與電影有著一層非常有趣的關係。


諾蘭的電影結局有一個共同點,電影裡的角色往往會選擇虛幻而非真實,不論劇情是如何演進,角色們一定會騙人、被騙甚至是騙自己。身為觀眾,我們都曉得電影是虛構的,但當我們進電影院觀賞電影的時候,我們追求電影劇情的順暢以及真實性,因為影像的真實與否會影響我們判斷這個作品,進而被這個作品直接或見間地影響。然而,我們都必須思考看電影的另一個面相,也就是當我們決定要看電影的時候,我們已經同意自己被電影欺騙,而《全面啟動》就是在告訴我們,我們如何在看電影的過程中接收訊息,或是說,被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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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生活是沒有道理的,而虛構出來的卻十分合理


拍電影、看電影的人都一樣,我們試圖創造一個美麗的、憂傷的、恐怖的或是任何樣貌的幻境,藉由這個幻境我們可以脫離現實世界,達到娛樂或是被娛樂的功能,紓解我們在人生裡可能面對的不同情緒。以上這些例子不一定是諾蘭在拍攝《全面啟動》想要說的,就像諾蘭在普林斯頓大學對畢業生的演講所提到的,Cobb最後有沒有醒過來並不是重點,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從中了解生活的每個層次都是有意義的。但是最後Cobb有沒有醒過來呢?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因為這整部電影就是一場夢,這一場夢就是一部諾蘭的電影。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就像諾蘭作品《頂尖對決》(The Prestige)的台詞所說:


「你試圖發現其中的奧祕,但你是永遠不可能了解的,因為你其實不想要了解,你希望自己被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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